┏━━━━━━━━━━━━━━━━━━━━┓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整理 ┃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 [喻黄]《梦之浮桥》作者:恰空 文案 想写一个拉《无穷动》的超帅气又冷峻堪比我的男神海老的黄少想了快两个月终于付出行动了,可是最后为何画风会变成这样,我也不知道…… 题目原本想写荣耀音乐学院,但是不是太直白了…… so……继续用歌名吧。 第1章 A capriccio无事先准备的,随意发挥的 这学期末弦乐系大三的最后一门考试是音乐史,这门课平时上课的时候就情况惨淡人员稀少,尽管它是一门一整个系一起上的大课,也改变不了每节课来上课的人坐不满两排的凄惨现状。 但毕竟出来混迟早都是要还的,教课的老教授平时也不点名也不收作业,期末考试前最后一堂课面对着座无虚席的教室里黑压压的一群人,他笑了笑,举起那本搬起来能当砖头使的音乐史教材,幽幽地说了句,考试内容都在书里,自己回去看。 现在考试过去了一个多小时,还剩下不到一半的时间,这场是叶修监考,他有点无聊地坐在讲台上,对着下面一群各显神通的学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是这么过来的,他也不过度为难人。再说了,这门课也不是临考前打打小抄就能过的了的,那么厚一本书,指不定你取了巴赫的历史地位和意义结果考到的是亨德尔,怎么着都不是个能投机取巧的事儿。 教室里因为在考试没开电扇,七月中的这天气委实是有些热的过分,叶修拿着多余的卷子折了折扇着风,看了看表,还有大概半个小时。他又抬头看了眼,底下不少学生他都认识,也上过他的钢琴选修,不过比较熟的也就那么几个。 坐在第一排正对着他的那个叫郑轩的,专业是大提琴,考试的时候还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样子,一只手撑着脸一只手写卷子,那速度不紧不慢的叶修都替他担心写不写的完了。 坐郑轩后面的是宋晓,主修的是中提,这会儿特淡定地翻着卷子,时不时补充一两句,看来是大部分都写好了。 再往后,那个人身子歪着没坐端正,但低着头奋笔疾书看起来特别认真,叶修瞅着他就乐了,这货绝对是一学期一节课都没去过,昨天赶了个通宵把书背了一遍,这会儿趁还没忘光赶紧把还记得的往上写呢。 他正乐着呢,那人抬头看时间,瞅见他在笑,居然也特坦荡地回了他一个笑,又低头奋笔疾书去了。 这位乍一看坦荡又礼貌的同学名叫黄少天,弦乐系小提琴1班的,拿了两年的小提琴专业课第一,但也两年选着叶修的钢琴选修,每次都是堪堪刚好通过的成绩。中间缺的那一年是他大二的时候,被选去欧洲做交换生待了一年,回来的时候还拿了个奖,照片还在年级的通告栏里风光了一暑假。后来刚开学的时候下暴雨,通告栏被冲垮了,连带着黄少天当时获奖的照片也一起给冲没了。于是这个通告根本就没多少人看到过,连黄少天本人都不知道自己在里头长得是个什么样儿。 最后时间到了,叶修招呼着他们把卷子都交了上来,一教室的人闹哄哄地一时间就走了大半,黄少天收拾好了东西,书包往肩上一甩,三两步跑上讲台来:“找我什么事儿?早上来之前魏老大和我说你要跟我说个事儿让我考完试来问你,你要干什么?别又和我的期末成绩过不去啊告诉你,虽然我车尔尼到现在都还是个半吊子但是好歹我把你的考试曲目弹得很熟练了好吗!我在期末考核前花了三天来对付你的考试你看我的诚心都足够通过了啊!等等你要是再给我61分我去你办公室砸玻璃你信不信!” “来呀。”叶修把卷子整了整,“哦,我昨天刚和老韩搬到一个办公室了,他的桌子靠窗,我的在里头,你看准了砸,别砸歪了。” 韩文清是钢琴系的讲师,和叶修同级,都是这个学校的毕业生,博士毕业以后留校做了讲师,这位老师特别擅长演绎的是贝多芬的作品,他们听过韩文清演奏的都说,那绝对是超级逼真的“来自上帝的怒火”,传神演绎,真甩现在那些柔情蜜意的贝多芬无数条街。 演奏风格的确是能反应演奏者性格的,韩老师为人也一向严厉,当初他们选钢琴选修的老师之前,和他相熟的钢琴系学长,现在在读研一的张佳乐就特别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你这么个弹小星星的水平,就别去选老韩的课了,不然到时候期末你就等着每天去和钢琴系的抢琴房,边哭边练钢琴吧。” 张佳乐果然没有驴他,黄少天从善如流地选了叶修的选修,然后同班的徐景熙却选了韩文清的,于是大一的那年期末,黄少天他们每天在苦练期末要考的帕格尼尼的练习曲,而勇气可嘉的徐景熙除了每天要练常规的提琴曲目,还要跑去抢一个有钢琴的琴房,弹韩文清布置的车尔尼。 当然这都是题外话,黄少天当然不敢去砸韩文清的玻璃,于是他愤恨地呵呵了两声,继续道:“那你找我干什么?总不是期末了为了庆祝我没挂科你请吃饭吧。” “想什么呢,要请也是你请我,别忘了你还有门课成绩没出呢。”叶修收拾好了东西跟他往外走,“年底的作曲大赛,三年一次的那个,记得吗?” “知道啊,就学校和国外合办的那个,得一等奖能拿全奖去海外进修研究生啊,这谁不知道。”黄少天回答道,出了门他四下看了看,郑轩他们果然没等他先杀去食堂了,“然后呢?那和我有啥关系?虽然这么承认挺不甘心但是我这个人真的没什么作曲细胞你这是要干嘛?想当我的指导老师然后我们一起分奖金?别想了即使我得了奖奖金也不会分给你的。” “我说你说话带个休止符行不行?”叶修不止一次的怀疑他这说一长串气息都还这么稳的本事是来自管乐系的真传,可黄少天却货真价实没上过管乐的选修,“前几天作曲系的林老师,林敬言你知道吧。说让我帮他推荐俩学生跟他们那边合作,要交作品啊你知道,然后钢琴我打算找张佳乐,提琴就你吧。” 黄少天也知道这个比赛流程,作曲是不能光交谱子上去的,还需要把作品灌录好一起交才能算是正式参赛,他以前也和作曲系的合作过,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但他又转念一想,说道:“等等,那就是放暑假的期间了?我得找时间练吧?可是我本来是约了郑轩他们一起去外地的……好不容易今年暑假学校乐队不安排排练我们能放假……” “去外地?”叶修反问,“明年你可就是毕业生了,还不想着给未来谋划谋划,到处乱跑什么。” “我那不叫到处乱跑,我们那叫游历,游历好吗?音乐家需要一段时间的修整才能对自己的音乐有重新的认识这话不是你教的吗!我这为了补大二的学分都连着在学校待了快一年了最远去过的地方是学校南门肖老板的琴行你总得让我找点灵感吧。” 黄少天这倒是大实话,他大二去欧洲交换一年的成绩有的和这边并不通用,所以还需要把一些没修够的课程补回来,这一年他一直都特别忙,每周三天提琴专业课,其他的时间全都被各种必修选修排的满满的,每天6点起床11点才回宿舍,他们寝室还说要颁个最勤勉奖给他。 “得了吧,你去多久?一个月?你带琴去吗?你不怕磕了碰了还得拿回来修?不带的话,你受得了一个月不练琴?”叶修这话每句都是黄少天的死穴,他们专业生每天的练习时间可能各自都不一样,但几乎没几个能受得了长时间不练习的,一天不练都会觉得手生,更别提一放放一个月了。而提到琴那就更不用说了,黄少天现在常用的这一把是上世纪的手工琴,倒不是多珍贵的名家手笔,只是有了点年代,声音慢慢也出来了,用顺手以后更是珍惜的不行,平时会定期拿去做维护和保养,比对他自个儿都还上心。 黄少天不吭声了,他迅速地把自己本来打算做的事儿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觉得除过和郑轩他们出去,那剩下的时间也是回学校照常练习,那就继续暑假留校?感觉也没什么,留就留吧。他还能在学校附近找个小孩儿带一带挣点零花钱,教上一暑假下学期他演出用的弦的钱就有了。 而且如果是和张佳乐合作那也没什么问题,他们都是一个附中升上来的,张佳乐大他两级,但关系一直不错,更重要的是,研究生每个月都有食堂补助,他还能跟着去偶尔蹭一两顿,也没有损失。 这么一合计他觉得自己还是赚大于赔,他不去了郑轩徐景熙他们一起也没什么问题,自己留校也是好处多多,于是他就应了:“成吧,那我到时候和谁联系?林老师?还是张佳乐?知道大概是个什么曲式吗?” “我回头跟张佳乐再说一声,那学生的信息我也没带来,到时候你问他。”叶修说着准备往教务处走去送卷子,这就要和黄少天说再见了,结果看黄少天摸了摸口袋,又三两步跑上来,特真诚地说道:“叶老师,我陪你一起把卷子送去吧你看着太阳这么大教务处那么远万一你中暑了呢——” “你小子又想干嘛。”叶修扫他一眼,一边腾出手来点了支烟,这语气一听就没好事儿。 “我……饭卡里没钱了啊。”黄少天回答道。 蹭了叶修一顿饭黄少天回宿舍去拿琴准备去琴房,虽然已经过了期末考试但是每天下午的例行练习还是不能省的,郑轩和徐景熙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为他们的出行做准备了,宋晓整个人摊在椅子上说他们:“着什么急啊过几天再收不也一样的?” “哦对了我去不成了,老叶要我去和个作曲系的合作年底那个比赛,得暑假留校排练,你们几个去吧不要太惦记我但是也别走丢了啊注意安全不要伤害别人——” “你不去了?”郑轩疑惑地盯着他,“最开始不是你说要去突破你的瓶颈期才搞的这么一出吗。” “不去……哎郑轩你把那堆耳塞拿出来吧黄少不去我们还带什么耳塞。”徐景熙指了指,又问黄少天道,“哪个作曲系的学生这么倒霉要和你合作啊?张新杰?我昨天还碰到他了,他们考试还没考完,不过要是他也行啊,你们上次合作的不挺好的。” 宋晓也继续道:“对啊,上次学院评比结束以后有一次我碰到他,还问他和你合作感觉怎么样来着。”说着宋晓坐直了身子,摆出一副端正的姿态来,学着张新杰的语气,平和而认真地说道:“黄少天技术很出色,所有的细节处理完全能达到我想要表达的效果,和他合作很荣幸。” “但是……”郑轩和徐景熙很配合地齐声帮他转折了一下。 “他不拉琴的时候,话有些多。”宋晓至今都还记得张新杰当时的神情,这位同学是出了名的严谨又认真,从不说没有把握的话做没有把握的事,也不轻易乱评价别人,但当时看张新杰的表情,宋晓知道他说的‘有些多’,绝对不止是字面上的那个含义。 “靠靠靠那是在进行艺术上的交流和探讨好吗,不交流不商量怎么能表达出作曲者的创作意图和作品的主旨!” “可是你们上次合作的曲目不是一组练习曲吗?” “……”黄少天沉默了一下,咳了两声然后说道,“再见再见!你们慢慢收拾吧我去琴房了要我回来的时候带吃的的话直接发短信啊拜拜!”说着就背着琴盒出门了。 整个学校的器乐声乐考核在上一周基本已经全部结束,又因为是中午的时间,所以琴房楼里没什么人,和几周前每天任何时段都排着长队等琴房的景象相差甚远,上个周黄少天就只是晚起床了不到五分钟,等他带着早餐一路狂奔到楼下的时候,发现队伍都快排到对面宿舍楼去了。 但现在似乎整栋楼都是空的,没有任何练习的声音。他在一楼找管理员刷了卡拿了钥匙,熟门熟路地上楼去了。 这次的房间在正对着楼梯口的位置,他开了门进去,最里面摆着架钢琴,然后角落里放着几个谱架。他随便选了一个,调好高度把谱子搁上去,然后开琴盒,紧琴弓上松香,又把毛巾也垫好,先随手拉空弦试音。他换尼龙的练习弦也是上大学之后的事,以前都是用钢弦练习,耐用便宜而且不容易跑音。后来因为换了更好的琴,也因为慢慢多起来的考核演出还有他个人风格的需要,就换了尼龙弦,声音的确更细腻好听,只是每次跑音跑得委实更厉害了。 虽然这会儿没什么人,但他还是习惯性地摸出了弱音器,他们这栋老的琴房楼是建校时就有的,因为早期校园规划不完全,最早一批的琴房和宿舍食堂都挨得近,从他这里的窗户望出去,隔了一条小道就是一号宿舍楼,每年的大一新生都会被安排进这栋楼里,据说是为了让他们养成每天六点起的好习惯——声乐系特别是美声组的同学以及钢琴系的贡献在这其中功不可没。 相比之下小提琴的杀伤力差太多,但黄少天还是习惯性地把弱音器安上了,他每天的例行练习维持了这么久一直都是一个套路,一个小时的音阶琶音练习,然后练习曲,最后是最近要练习的协奏曲或者别的曲目,不过刚考完试他也没什么需要特殊练习的新曲子,在夏日午后只有他一人的琴房里他最终觉得有点儿困,叶修猜得挺对,他昨天差不多熬了个通宵看完了那本厚的和枕头差不多的音乐史,而拜长时间的记谱练习所赐他的短期记忆力还不错,今天在考场上他觉得自己还答得不错,至少记住的全写上去了。 没睡好又考了一门考试,现在站了一个多小时一直在练规律性很强的音阶,他觉得自己简直闭了眼睛都能机械地重复着再练一个钟头了,不过这样的练习实在事倍功半,他决定拉完这一页就还是回去先睡一觉再说。 长期养成的习惯让他坚持着把正在练的这一段琶音拉完,然后他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去,琴房的规定是每次使用时间不能超过3个小时,以往他都是准时卡点走,这次倒是提前了不少,不过暑假马上就到了,留校的人不会那么多,到时候琴房也不会像平时那样紧张,他倒不必担心时长不够用的问题。 收拾好了琴盒,把谱架放回原位,习惯性地检查了门窗关好没有,他就准备回去了。下楼梯的时候他听到楼上传来的钢琴的声音,弹得断断续续的,乍一听连个旋律都称不上,他一时听不出是个什么曲子。 他往下走了两步,那琴声还在继续,不过这次弹得更连贯了些,听单音还是刚才那一段旋律,只是这次连了起来,个别地方似乎是做了调整,听起来更连贯,而且经过调整,黄少天觉得这短短一个乐句还挺好听的。 怪不得听不出是什么曲子,这大概是作曲系的学生自己在做谱曲练习?黄少天想着,就站在原地多听了一会儿。演奏者似乎是一边在弹一边在修改,时不时就停了,但因为刚才听到的那一句还挺抓耳朵,黄少天就耐心站在那里等着,平时琴房的隔音都很好,楼上的声音并不会传到下面来,也可能是天气太热,这会儿也没什么人在练习,那人就开了门窗所以声音才能传下来吧。 最后似乎终于是修改的差不多,演奏者从头到尾地弹了一遍。他们这些长期经过专业训练的人,对一首陌生的乐曲完全具备了分辨小到音符调式大到曲式的能力,虽说术业有专攻,黄少天平时听的练的最多的都是弦乐相关,但这首曲子听起来,大概是个叙事曲?刚才他觉得很动听的那一段出现在呈示部,整首连贯起来听,那句依然很出彩。 但这显然是首游戏的练习之作,仔细听显得整个结构略中规中矩,如果是认真写,不会这么严格地按着格式来。不过之前宋晓不是说作曲系还没考完试呢吗,这人也真是闲啊。黄少天想着,突然有了点想上去看看那是谁他认识不认识的冲动。 因为长期在学校很活跃,加上他也一直在学校乐团的缘故,每个系的他都认得不少。不过其中他最不熟的就要数作曲系,一来平时专业课没有交集,二来乐团的日常排练作曲系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参与度,所以其实说起来,他唯一相熟的作曲系的学生,好像就只有张新杰一个。 他还是挺困的,不过这会儿好奇心占了上风,那琴声还在继续,他就这么随着那声音上了一层楼,站在楼梯口他往声音传来的那边看了看,果然靠近走廊尽头有一间教室的门是开着的,随着他走近琴声也越发的清晰起来,他并不知道这首叙事曲的作者想要表达一种什么样的情感或者故事,但他听得出来,演奏者弹得非常平和而温柔,每个乐句之间停顿的恰到好处,串连起来像是一声无名的叹息。长长的走廊尽头有一扇窗户,从里面射进来的午后阳光把走廊分成了明暗两边,那间教室被笼在阴影中,竟有些看不真切了。 黄少天有那么一时的恍惚,不知是因为这首不知名的人弹奏的不知名的叙事曲,或者是因为他昨天没休息好,或许也可能是因为那一半明亮一般幽暗的走廊象征着某种模糊的隐喻,他愣了愣神,琴声停止的时候他看了看表,居然离他3个小时的练习上限不到五分钟了。 他也顾不上去看看那位神秘的作曲者长什么样儿是谁了,练习时间超过的话是要被系统直接倒扣时长的,在音乐学院,一个有着充裕的琴房时长的人,才能被当之无愧地称为土豪,当然了,有单独琴房的人永远都是例外。 他背着琴迅速地赶在计时结束前去把钥匙还了,他刷卡走之前看到管理员的电脑上显示的是另外一个学生的计时界面,大概就是那位叙事曲同学?不过离得有些远,他看不清照片和名字,只隐约看得清照片上的人是短发,似乎还挺眉清目秀的。 有机会问问张新杰吧,他这么想着,回宿舍去了。 第2章 allegro快板,急速的 学院一直有一个传统,每年寒暑假前学校的乐团都会办一次演奏会,也算是对一个学期成果的总结,因为面向的主要对象都是学生,所以选曲和形式也都比较自由,老师不会干涉,一切都是乐团自己内部做决定。 有一年还搞了个校内BBS上的公开投票,事实证明这个方法一点也不可取,因为乐手的名字都是固定的,大家有仇的报仇没仇的凑热闹,乐团提供的中规中矩的投票选项根本没人理会,跟帖跟了几十页全都是些奇奇怪怪的要求,而小提琴手在这个时候最容易吸引火力,什么强烈要求黄少天表演一分钟内拉完雄蜂疾飞啊,想看刘小别戴着耳机模仿David Garret啊,正儿八经的投票选项就那么寥寥几票,最多的一项还是弗兰克小奏,黄少天得到通知的时候,心都凉了。 比他更烦躁的当属乐团指挥兼团长王杰希,他看着那一堆乱七八糟的投票,深深感到了糟心,以及明年绝对不能再听信乐团里那几个姑娘的提议,这一个个的,全都不靠谱。 最后曲目还是他们内部决定,今年的也没什么新奇,其中就有什么场合都百搭,万年都好用的《四季》,为了应景他们还只排练了夏天的快板部分,排练期间有段时间演奏厅的空调还坏了,于是他们一群人挤在有些老旧的乐池里,汗流浃背地表现着夏季的燥热,深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不过好在空调在演出前不久还是修好了,黄少天站在后台感到了庆幸。因为这也是学校每年都有的正式演出,所以都还是要穿正装的,他一边扯着自己的领口一边跟郑轩闲扯:“我一直最羡慕的就是两种人,弹钢琴的和拉小提琴的女的,前者我就不说了后者……不用穿成这样拉琴多好啊!到现在每次演出我都还觉得这个领子随时都可能把我勒得窒息,指不定就在我的泛音拉到最末尾的时候,啧啧啧想想都恐怖琴没声儿了我也没声儿了哎你帮我看下歪了没这玩意儿?” 他松了手上郑轩帮他看看领子歪没歪,郑轩随手帮他又整了整,说道:“你少说几句吧等会演出的时候渴死你。” 他们俩刚好站在了镜子前面,吹单簧管的方锐从头面探出个头来:“哎,你俩让一让,哥看不见自己的英姿了。”说着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自我陶醉了一下。 “你们木管的坐得那么往后谁看得见你的英姿啊哈哈哈哈要看大家看的都是我的好吗!”黄少天也学着方锐的样子弄了弄头发。 然后两个人就开始就谁的英姿更被瞩目打起嘴炮来了。 围观的郑轩觉得特别累,只想抱着自己的琴再睡一会儿。 而另一边负责低音提琴的苏沐橙和楚云秀两个亲热地挨在一起对着手机屏幕不知道在笑什么,完全没有马上就要上场演出的觉悟。她们旁边坐在置物箱上带着耳机的小提琴手刘小别,还跟着耳机里的旋律用脚打着拍子,手上还在翻着本书,但除了第一天认识他的人,没有人会认为刘小别听的是视唱练耳的材料或者什么大小协奏曲,看的是什么卡尔弗莱什的教材。 于是王杰希拿着一叠总谱,看着一屋子各干各的一点演出前的紧张感都没有的这群人,感到特别心累。 “怎么来的这么晚?”坐在最前排靠左边位置的张新杰低声问道,演奏厅里刚才广播了开演时间,大概还有十五分钟左右。 刚才才赶过来的人低头把背包放在脚下,然后在仅剩的一个空座上坐了下来,可能是因为赶过来的有些急,额头上有些微微的汗,他抱歉地冲张新杰笑了一笑:“学生会突然有点儿事,又在外面排队等了一会儿。” “黄少天的独奏是第二首。”张新杰说道,又给他递过来一张今晚的曲目表。 “多谢。”他接了过来,还没来得及看,感觉座椅靠背上突然有个人凑了过来。 “哎,老林,这就是你推荐的那个学生?”叶修压低了声音问边上的人道,然后坐在他左边的原本在看手机的林敬言抬起头,看到一起回头看过来的前排的两个学生,回答道:“对,这个是喻文州,我让他先来看看黄少天的演出。张新杰你以前见过的。” 喻文州闻言冲叶修笑了笑:“叶老师好。” 叶修刚准备回答,演奏厅里的灯熄了,演出要开始了。 于是叶修冲喻文州点点头表示演出完再聊,然后重新坐好。 台上的帷幕缓缓拉开,灯光从上方打下来把整个舞台照亮,指挥是王杰希,他们以前打过几次照面但不算太熟,然后他的视线左移,首席小提琴,黄少天。 今天晚上的票是张新杰给他的,因为喻文州是主要来看黄少天,所以他还专门选了靠近舞台左边的位置,现在他们只要一抬头就能近距离地看到他,因为位置是最前排,所以连他脸上的表情还有演出前的小动作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但其实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和小动作,黄少天和任何一个专业的演奏者一样,神情严肃而认真,他再一次检查了自己的琴弓,调整了肩垫,然后架好琴,随时等着指挥开始的指示。 第一首大协奏曲过后是黄少天的独奏,伊萨伊的第三小奏,其他乐手都暂时放下了自己的乐器,黄少天停了一下,稍微动了动脖子,跟着又轻微地有些皱眉,但这些都是瞬时的,他很快调整好了状态,然后开始了这首奏鸣曲。 这首作品单就创作技巧上来说,喻文州非常喜欢,它辉煌,精巧而复杂,它隐约地保留了巴赫式无伴奏奏鸣曲的古典风格,但更多的呈现出的却是现代乐派的理念。这首曲子也可以被称为第三叙事曲,作者将它献给自己的尊敬的音乐家以致敬,但现在大部分的演绎,侧重的都是表现乐曲的技巧,而非其他。 所以很多时候单就旋律而言,它甚至称不上动听,因为采用了许多非传统和声,很多双音部分如果处理的不好,简直堪称噪音,加上小提琴本来的音高,那伤害力度无可比拟。 但黄少天处理的很好,在知道了要和黄少天合作的时候,他去问了张新杰关于这个人的一些事情,因为之前喻文州并没有和他合作过,也完全不认识,所以想先了解一些,而张新杰实在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左手基本功非常扎实,技巧很突出,大一新生的音乐会,当时他拉出了一秒钟12个音的《雄蜂疾飞》。”张新杰回忆道,这些都是他们合作之前他去查的资料,“但相对之下右手的掌控力就显得有些跟不上,不过也算是提琴专业的通病,持弓过于习惯性地右倾,音色因此不够洪亮。” “但这些都是他刚入学的时候,现在好很多,看他现在的演奏能感觉到他自己也在调整左右手的关系,持弓的问题现在也基本没影响了。” 那会儿他们坐在图书馆的阅览室里查资料,张新杰停顿了一下,喻文州询问地看向他,他继续补充道:“这些技术上的你也能听出来,剩下的等你见到他就知道了。” “但是?”喻文州听出了他话里有话。 “但是,我个人的看法是……”张新杰不喜欢评价别人,更不喜欢仅凭感觉去评价朋友的演奏风格,但是黄少天这个人真的让他觉得非常矛盾,他们之间合作很愉快,相处也很好,除了这人实在是话多了一些……但也正因为这样才更让他觉得困惑,“我认为,他的演奏风格,其实非常单一。” 这回换了喻文州困惑了。 “单一?总不是他拉幽默曲和吉普赛之歌是一个风格吧?”他开了个玩笑。 张新杰摇摇头,回答道:“我这么说并没有实在的依据,都是个人感觉。他的音感和理解力都很出色,对乐曲的掌控力非常高,但正是因为太高了,所以刻意地在控制,就像是双刃剑一样,你利用它,它也在压制你。达到的演奏效果非常精准,但却像是精心营造好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我懂。”喻文州明白了,“那大概他最擅长的曲目,肯定不会是些慢板的抒情曲子吧。” “《无穷动》。”张新杰有点想笑,他们那时一起在琴房排练,因为刚认识,所以就象征性地问了问对方喜欢什么音乐风格,那时候张新杰都还没来得及说话,黄少天就问他:“你先别说我猜猜看啊,巴赫!你肯定很喜欢巴赫的对不对?我感觉看到你就像看到了平均律……哈哈哈这是个玩笑你不要介意啊。” 而他也回敬道:“那你就是最喜欢帕格尼尼?随想曲还是无穷动?” “必须无穷动啊!那旋律一响起来我整个人都会亢奋起来你知道吗!你有没有听过海老的版本?那速度那换把那音准那精准度!我现在都没有办法想通那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完全不牺牲音准还能有那种速度……简直非人类!太神了!”黄少天最喜欢的演奏家是海菲茨,张新杰记得当时说其他喜欢的演奏家的时候对面的人眼睛都在闪闪发亮。 喻文州听完张新杰的讲述笑了起来,这个话题就算过去了。 现在他坐在台下看着黄少天在台上演奏,短短一首奏鸣曲已经进入了最后的结束部也是最高潮的部分,他的指法纯熟换音精准,一连串快速的32分双音音符的大跨度把位变换丝毫不拖泥带水。喻文州看过这首曲子的不少名家视频录影,有的演奏家的情感表达从琴声也延续到了面部表情,在演奏这一首时通常会显得略纠结而狰狞,但黄少天却是从头到尾都似乎微微闭着眼,除了稍微的皱眉动作,脸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仔细看竟还有些冷峻的味道。曲子的速度和强度逐渐从渐快到最快,渐强到最强,整首曲子在最辉煌的地方戛然收尾,黄少天习惯性地扬弓,等琴弦最后的震动共鸣结束,然后才把琴拿下来,转过身来对观众鞠躬致意。 这样富有激情而快速的曲子往往能引起观众更大的热情和掌声,他抱着琴欠了欠身,台下在他这个角度看来根本就是一片黑,因为台上的光线太强,台上的人是看不清下面的。不管是现在音乐学院的舞台,还是在国外参加比赛时的舞台,还有他小时候第一次登台时候的简直称得上简陋的台子,在他看来都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不知道魏老大来没来啊。他想着,然后这一首完了就该幕间休息,他又忍不住伸手去拽了拽那个烦人的领结。 第3章 Andantino 小行板 “感觉怎么样?”演出结束,演奏厅里的灯亮了起来,林敬言问喻文州道。 “我同意新杰的看法。”喻文州回答,“很出色的演奏者,对乐曲掌控力极强。” “然后有点控制过度。”叶修插了一句,“你们真该听听他的钢琴,那个随心所欲的劲儿。” “一起去后台见见?这会儿该还没走呢。王杰希肯定要给他们训话。”叶修说着就先走向了后台,他们三个也一起跟了上去。 “那么这学期的日程到这里就结束了,暑假因为没有安排所以乐团也按校历放假,大家自己回去维持日常训练即可。留校的如果要借演奏厅可以直接来找我,我暑假会留在学校……然后今天的演出很成功,大家辛苦了。”王杰希今年是毕业生,但他已经拿到了学校的保送研究生名额,所以明年还是会继续在学校,而且如果不出意外也还是会继续带着这帮熊乐手们。现在他不知道第多少次地面对着一屋子刚演出完就原形毕露的家伙们说着例行的总结,一群人都东倒西歪地坐着,身上的正装还没换下来,要是底下的观众看到了,绝对无法相信这就是刚才那么高大上的学校乐团的真实状态。 还好他已经习惯了。 大家一起配合地哗啦啦地拍起了手,也不知道是谁带的头,还整了个进行曲似的拍子出来,拍了几下都笑场了,黄少天正在收拾他的琴,他站在置物箱后头喊了一嗓子:“哎等等这就算完啦不对吧我们乐团的光荣传统呢?明明还没结束呢啊?” 他说的光荣传统完全是个意外,有一次他们演出完以后起哄说要团长请吃饭,王杰希就答应了,结果谁知道这帮熊乐手们最后达成的一致意见是去南门外面吃烤串。当时也是夏天,他们干脆都连正装都没换,男孩子直接脱了西装外套拎着走,姑娘们直接穿着礼服,大家就一起浩浩荡荡地杀去烧烤店了。 那场景特别壮观,王杰希当时走在队伍的最后面,真真是哭笑不得的,然后本来带着耳机走在他前面的刘小别回头的时候看他愁眉不展的,还跑过来安慰他道:“指挥你别担心,你带的钱不够我们还有呢。” “对呀我还有烧烤店的打折卡上次从老魏那儿搜刮来的很棒吧指挥你看我们刚才演出的四季夏天快板的部分你知道为什么那么热那么烦吗,绝对是因为当时维瓦尔第先生他吃不到烤串,心情烦闷所以才有了这么传神的创作啊!”黄少天闻言也凑过来,搭着王杰希的肩膀说道。 “黄少你还能再扯一点吗?上次宿舍电扇坏了你不是说那是为了表达夏天停电的烦躁心情才写出来的吗?怎么这会儿又成吃不到烤串了!”徐景熙毫不犹豫地拆穿了他。 维瓦尔第是王杰希非常喜欢的作曲家之一,黄少天是全团里他最搞不定的家伙之一,天知道他有多少次想用指挥棒去狠狠敲他让他闭嘴或者直接拿他那一叠厚厚的总谱去呼他一脸,但每次看到他演奏的时候又因为他拉的真的很出色觉得下不去手,但可惜他只要一放下琴,那简直又是个噩梦……于是这样恶性循环,这个想法到现在都还没能实现。于是他揉了揉眉心,把黄少天的胳膊扒拉下来,然后说:“走快点。” “团长你饿啦?”刘小别问道。 “我不饿。”王杰希回答,“我只是觉得有点丢人。” 打从那以后演出完一起去吃东西就成了例行公事,夏天烤串冬天火锅,春秋抓阄猜拳定胜负,还要美其名曰为一年好几度的“散伙饭”,一年要散好几次从未成功过,这一顿吃完了算散伙,第二天要是有排练又搅合到一起去了。然后他们还给自己这么丢完了全校音乐人脸面的行为冠名以“雅俗共赏”,音乐是大雅,但音乐家也是要有点除了音乐以外的爱好的啊。 大家一致表示团长这个学期没有烤串是结束不了的你就不要烦闷了大家一起去吧,王杰希把他的谱子归置着收起来,笑着说:“我烦闷有用吗?你们该丢脸的不照样丢脸?提前说好,先把乐器存好或者先放回去,别和上次似的,人喝晕了就算了,乐器还得一起给你们扛回去。” “其实人丢那儿都行,只要把乐器带走不就成了。”方锐开玩笑道,上次他是清醒着的,王杰希也是,最万幸的是他们乐团里低音提琴和大提琴的乐手也都还能自己走路,不然他们那身行头简直是阻碍送他们回宿舍的第一阻力。 于是他们一群人说笑着出了后台,刚好碰到一起过来的叶修他们,喻文州和张新杰站在叶修林敬言后面,王杰希先看到他们,因为他们这一届学生和叶修他们年纪相差也都不大,平时关系也好,就只是问道:“怎么过来了?” 叶修还没来得及回答,黄少天看他过来,挺高兴地招呼道:“老叶今天我们期末散伙饭你来吗你来吗?哎……林老师也在?好久不见你啦也一起来啊?” 站在一边儿的方锐看到林敬言倒抽了一口冷气,林敬言友好地跟黄少天笑了笑,带着同样的笑意对方锐说道:“你终于想起来你的乐理课期末论文还没交了?” 方锐只觉得一阵胃疼,他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儿给忘了! “哎?张新杰?你怎么和叶修一起过来的?去吃宵夜吗一起啊?还有谁你同学吗?一起来啊?”黄少天又看见了站在后面一直没说话的张新杰,还有被叶修挡住了的另一个人,看不清样貌,也不知道认不认识。 “黄少你手机还在我这儿呢电话!老魏的电话!”最后出来的郑轩拖着他的琴盒走在最后面,刚才演出前黄少天懒得再开柜子放手机,就一起搁郑轩柜子里了。 “哦哦谢谢!”黄少天回头去看,郑轩在最后面冲他招招手,示意要给他扔过来,“哎你别介这玩意儿怎么扔啊万一摔坏了我没钱买哎哟我去郑轩你给我等着!” 手机稳稳地被拿在黄少天手心,他一边给郑轩比了个回头收拾你的眼色一边接电话:“哦魏老大我刚演出完,什么考核?哦我知道不是下学期吗我准备了没当然没有呢啊我连曲目是啥都不知道。哈?不是我不关心我很关心……我今天刚考完最后一门明天,明天我去参见您还不成吗我没有在偷懒你不信你问我们团长啊或者你问老叶啊他们都在呢……” 张新杰对喻文州摆出一个“你懂了吧”的神色,喻文州笑了起来。 他总算知道张新杰为何那么纠结于黄少天的演奏风格了。这个人的性格,和他的演奏,完完全全,是两个极端啊。 一般来说演奏者的风格和本人的性格虽然并没有铁板钉钉的正相关关系,但多多少少会有一些影响。而通过之前的演出和张新杰的描述,喻文州觉得这个人就算不那么高冷酷炫也好歹是个很淡定,很干练的人,方才台上的人表情冷峻,演奏风格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倒还真有点儿他最喜欢的演奏家的风范。可眼前的这个人,刚才那一长串儿不带停顿的话,还有这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的样子,简直…… “很有意思啊,这个人。”喻文州说着看向了黄少天,他还在打电话,他们一群人就这么往出走,他看到黄少天一边讲着电话一边又转过去和同学比划着什么,最后似乎没对上号就一起笑了起来。 张新杰对喻文州这个评价不置可否地摇摇头。 他们在演奏厅外面停下了,不少人是骑了车过来的,黄少天就是其中之一,他背着琴盒低头开锁,一边扬声道:“徐景熙你要我载你吗还是你和郑轩他们一起走啊?告诉你过了这村儿没这店过时不候啊郑轩你别来你那行头是我载它还是它载我——哎老叶?” 他一抬头没看着徐景熙,倒是叶修点了根烟站在那儿,林敬言不在不知道去哪儿了,然后张新杰也在,旁边还有个人,他不认识,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怎么觉得有点眼熟?以前认识的?还是他不记得了?黄少天想了想,觉得不太可能,这位他不认识的仁兄长得眉清目秀的,身量似乎还比他高了那么一丁点儿,现在带着点笑意站在那儿看着他,神情平和而安静,好看的像幅画一样。 “咳咳。”叶修咳了两声黄少天才觉得自己这样盯着人家看不太礼貌,他看向叶修:“怎么?你去不去?张新杰你不去吧?我看着也快到你睡觉的时间了……你这作息就不能改改吗认识这么久都没一起吃过宵夜你说多遗憾啊——” “跟你说正事呢,你先消停下。”叶修跟他比了个暂停的手势。 喻文州笑了笑,伸出手去说道:“我是作曲系2班的喻文州,之前叶老师和你说过的要和你合作的人就是我。” 黄少天这一手拉着琴盒的背带,一手还扶着自行车的车把手,看喻文州伸出手来他迅速地把车子立好然后伸出右手去,“你好你好我是黄少天,干嘛不早点说你们要过来——” “说了你怎么着?表演的更帅气点吗。”叶修对他那个每次收弓时候的动作嘲笑很久了。 “去去去你别拆我台那是惯性好吗我也不是每首曲子都那样的好吗伊萨伊这样的才需要而且海菲茨我男神也有这个习惯你再拿这个笑我我真的去砸玻璃——”黄少天习惯性地说到这打住了,他想起韩文清和叶修搬到一个办公室了,这个计划大概就永远没有实现的可能性了。 黄少天看到喻文州也在笑,又说道:“那你现在有点什么想法了吗?要什么曲式?大概什么类型?张佳乐那边呢?” “初步已经定好了,改天我联系你详细谈?张佳乐学长我找过他了……不过据说他的手机被偷了,这两天又联系不上了。”喻文州回答道。 “又被偷了?哎哟我去这才几天啊……”黄少天都觉得肉疼,张佳乐这倒霉劲儿真是十年如一日,丢手机丢饭卡丢暖瓶丢自行车,他曾经跟黄少天特别心酸地感叹:“得亏我学的是钢琴带不来偷不走的,我要学的是个提琴啊长笛啊的,那每年买乐器我都能买穷……” 黄少天原本伸向张佳乐碗里那块成色不错卖相很好的排骨的筷子堪堪地停住了,张佳乐这话说的,他都不忍心再抢他的排骨了。 “行,那我把电话留给你?你要找他问我也行我去宿舍帮你叫他。”于是他们交换了手机号,又回答了黄少天三遍真的不一起去吃宵夜吗的疑问,这才算会面结束。 黄少天骑着车杀向南门去吃散伙饭了,叶修回家和他们回宿舍也不在一个方向,就在这道了别,张新杰问喻文州道:“你觉得怎么样?” 喻文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刚才握手的时候他注意到了黄少天的手,右手食指有些轻微的变形,但手指修长有力,对于小提琴而言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一双手。 “我觉得……和他合作,应该会很有趣吧。”他回答道。 第4章 Allegretto non troppo 不过分的小快板 《电闪雷鸣波尔卡》的旋律又一次在床头响起来的时候黄少天觉得简直烦透了,现在全校基本都放了暑假,他没必要再六点起床去抢琴房,所以他也没再那么自虐地设闹钟和自己过不去。他伸出手想要去摁掉这个闹铃,但摸了几下都没摸到手机,说起来这铃声是他们宿舍的通用,全体都用这个设了闹钟,虽然曲子本身并没有名字那么听起来轰隆隆的,但是那急速的波尔卡旋律和时不时的打击乐组的精彩演绎,绝对是叫醒每个沉睡的学生的利器。 “黄少你别摸了快点起来,再不起来你可就看不到我们最后一眼了。”徐景熙拿着他的手机把音量又调大了些凑近躺在床上挺尸的黄少天,“我们可走了啊。” “走?那就快走啊桌子收拾好了没收拾干净点我好放东西啊记得把门给我带上再见再见再见!”黄少天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声音闷闷的,“我都差不多快半年没睡过懒觉了你们就忍心把我吵醒啊就不能挥一挥衣袖赶快走了拉倒吗说好的室友爱呢……” “那种东西,从来就没有过啊。”宋晓把他从床上抠了起来,他们的行李都堆在门口,确实是马上就要走了,屋子里一下少了三个人的东西显得很空,黄少天揉了揉眼睛,看到徐景熙捧着他的那盆已经半死不活的仙人球凑了过来,他那没被闹铃给破坏的残存睡意一下子就给吓没了,“我靠徐景熙你干嘛!你拿这玩意儿过来是干啥我就算不起床送你们你也不能跟我来这套啊?你这算啥上刑具吗?” “什么啊,你看我把最重要的东西就托付给你了,这个月你得好好照顾它啊,要是等开学了我回来结果它死了……黄少你得赔偿我精神损失费。” 赔偿你大爷啊这货被你扔阳台上扔了快一个学期你都没去管过现在怎么就成了最重要的东西了骗鬼呢你当其他人都瞎啊。黄少天默默在心里念着,但为了让他们快点卷铺盖走人自己能继续睡,他特诚恳地把那小花盆接了过来然后回答:“好的好的放心吧,我一天给它浇三次水,我喝多少它也喝多少,你们快走吧再见啊。” 那仙人球因为长期没人管看着灰扑扑的,刺儿看着都是软的,徐景熙重新把他最‘重要’的东西从黄少天手里拿回来随手搁在了桌子上,总算说了句像样的道别的话:“饭卡还有琴房卡我们都给你搁抽屉里了,你自己拿啊。” 哟这回总算体会到了室友之间的友爱了黄少天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赏了个脸挥了挥手说:“行那还是再见吧你们快走再不走小心误了火车我就不送你们了啊拜拜走好啊……”说着又要往床上倒过去,他们看这架势估计是叫不起来了,就帮他把窗帘又拉得严实了一些,带上门几个人就走了。 听着走廊里的脚步声渐渐远了黄少天翻了个身,夏天天亮的早,现在外面已经是大亮,又躺了一会儿但却再也睡不着,本来说好了是去通过游历来克服瓶颈期的暑假,最后居然发展成为身处瓶颈期的他被留在了学校,而其他几个没事儿的跑出去游历了,黄少天带了点郁闷地感叹了一下人生无常,当然了这并不是说他不喜欢练琴,恰恰相反,对他们这些已经把音乐作为专业的人来说,很少有不是因为喜欢而学习的。的确小时候开始练习的那阵子会需要家长和老师进行各个方面各种意义上的督促,但那些是绝对不能帮助一个人坚持练习一项乐器到现在的。 特别是像小提琴这种乐器,黄少天对此真是感慨颇深,小时候他最羡慕的就是隔壁弹钢琴的小孩儿,不管弹得多难听,至少钢琴的音准是固定的,就算练得再气不过,十个指头砸下去敲出来的顶多算是个非常规不和谐不好听的和弦,而提琴则要惨一些,每个音准都是要自己找,找准了拉出来也不一定好听,甭管你小时候再有天赋,那最开始学会持弓的一年之内,拉出来的,别说是音乐了,基本连乐音都称不上。 坊间通俗地管那种声音叫做杀鸡,而那时候当隔壁的小孩儿已经会有模有样地弹两只老虎的时候,黄少天还是只会架着琴杀鸡,p和f在他眼里那就只是轻柔地杀鸡和狠狠地杀鸡的区别。而这也让他很容易就明白了,为什么乐理书上说钢琴的弱音踏板主要是用来丰富乐曲表现力,而提琴的弱音器,那就真的只是为了降低噪音。 不过哪怕往事再不堪回首,黄少天他现在也算是个熬出头的了,只可惜杀鸡时期有杀鸡的烦恼,现在他好歹也算学业有成,但该烦的还是会烦,就比如说他现在正经历着的这么个瓶颈。 没办法从每天的日常练习里感受到进步,以前用来激励自己的方法一样都不管用,别说事半功倍,他有时候晚上回到宿舍躺在床上,耳边似乎都还是白天练习的时候没有处理好的那些地方的片段回放,不胜其烦却仍旧无法突破。 但他还是坚持着日常的练习顺利地没有让它影响到自己的期末考试,不过他的专业课老师也还是发现了些许,跟他提了些意见,这事儿也就随着放暑假被略过了。 其实他觉得自己并不需要什么意见,可能的确会有人认为瓶颈期的来源在于日常练习的枯燥无味,可以出去走走散散心来摆脱,但这几天决定不去了之后他又想了想,觉得或许这东西你不能逃避,还是得靠更多更科学的练习才能克服。 于是他起床洗漱吃了点东西,背了琴盒抱着几本乐谱就还是去了琴房。 因为放了暑假的缘故,所以琴房的管制也不如平时那么严格,他这一待就待到了下午,这期间他完成了日常的练习,还装模作样地自娱自乐地弹了会儿钢琴,在又一次被他远远不如左手灵活的右手刺激到了以后,他现在正坐在钢琴的琴凳上拿着个小破本儿写谱子,接着他上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写了一半的华彩乐段,原曲是他们前不久才演出过的《四季》协奏曲的夏季。 窗外的天光渐渐黯淡下来,夏天通常不会这么早就天黑,黄少天循着光往外看了看,天边悬着一大片乌云,压得整个天空都显出一种灰暗的颜色,外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风,吹得路边的树叶哗啦啦得响着,他拿着本子走到跟前打开窗户往下看了看,他今天的琴房分在四楼,从这么高往下看去,附近感觉都没几个人了,好吧虽然现在是暑假,学校里原本也就没留下多少人。 作为暴雨前奏的风毫不客气地从窗户里刮进来,带了些暴雨将至的潮湿泥土气息,眼看着天色越来越黑,这雨说下起来估计也就是马上的事儿。按理说这时候他应该快点收拾东西回去,因为他没有带伞,尽管琴盒是防水的,也没有淋着大雨直接背着它大喇喇地跑过半个校园的道理。 但黄少天没有在意那个,他为这场即将到来的暴雨甚至有些微妙的兴奋,他走到窗边借着窗外的光快速地在本子上最后涂写了几笔,这一首《G小调第二协奏曲》也就是《夏》的衍生华彩乐段就算是基本完工,他把谱架从原来的位置拿了过来,拿起琴照着谱子练了练手,而没过多久,窗外就淅淅沥沥地响起了雨滴落下的声音,他放下琴扭头去看,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雨声也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大。 “很快大风卷起,有了风雨欲来之势。” “他开始忙着风雨前的准备,带着不安的心,于灰暗的天空下。” “雷电交加的狂风暴雨和冰雹,阻挠了他回家的路。” 第一次接触这组协奏曲时他看到的背景资料里,作曲家为了让人们更好地理解他的作品而一起写出的十四行诗的句子浮现在他脑海里,而现在窗外雨声大作,从他的这扇窗户里望出去,并不广阔的一片天空被瞬时出现的闪电一分为二,那并不明亮的蓝紫色的光甚至让这间没开灯的琴房在一瞬间亮了起来。 风的声音,打雷的声音,雨滴从树叶间穿过的声音,敲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全部都混杂在一起却各自有着自己独特的节奏和韵律,除此之外万籁俱静什么也听不到感受不到,这是只有夏天的暴雨才能带来的,真正的夏天的协奏曲。 而维瓦尔第那一首的曲谱,黄少天早就烂熟于心,他没有开灯,没有去拿谱子,就这么站在窗边,听着窗外的雨声,然后开始演奏夏季的第三乐章。 黑暗中只有窗外还能投进来一些微弱的光,他站在黑暗里,那些零星的光线仅仅只足够投映在提琴的指板上,明灭的光线像是随着他摁弦换把的动作起起落落,但黄少天没有在看。因为对曲目有着足够的熟悉,每一个音符都已经成为肢体记忆的一部分,哪里要换把哪里是双音都记得再清楚不过,他闭着眼睛,此时此刻,他像是暴雨中的演奏者,而窗外那场突如其来的夜雨,是他唯一的听众。 喻文州看到窗外的天色不对的时候并没有太着急,今天出门前张新杰就告诉他可能要下雨,提醒他带了伞,所以他决定把这一章看完再走。 其实如果只是看书他完全可以去图书馆或者留在宿舍看,但是旁边有钢琴再看教材会帮助理解,所以他的习惯一直都是在琴房看,而现在终于考完了试,他也算是有了更多的时间来看自己喜欢的书,写一些不是那么符合教授们要求的,更率性而为但价值不大的曲子。 他坐在琴凳上把书翻到了最后一页,然后摘下了耳机,这时候雨已经下起来了,其实他很喜欢听雨声,而尤其以夏天的最为合适,春雨太过于柔和,那声音即使落在地上也是听不到的,秋雨又太凄凉,下一场就会变得更冷一些让人觉得略扫兴,只有夏天的雨,来势匆匆,异常的爽快而干脆,轰轰烈烈下一场,倒是十分符合极简主义的感觉。 他走到窗边,把窗户稍微打开一些,外面雨势比起刚才丝毫不减,他原本只想站一下就收拾东西回去,却觉得这次的雨声里,有些别的声音。 是琴声。小提琴的声音。 分辨出音色以后他又仔细去听,滂沱的大雨声中要分辨不知道来自哪里的琴声显得不是那么容易,但听了几句他已经能够肯定那是维瓦尔第四季协奏曲的《夏》,第三乐章,急板部分。 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啊。外面下着暴雨,自己在室内演奏表现夏日里暴雨的乐段,只可惜乐器不能碰水,不然如果真的能够在雨中演奏这一首曲子,那才真是绝佳的情境合一。 这么想着,喻文州的脚步却迈出了教室往那琴声传来的方向过去,是在同一层楼,隔得也不远,他越往前走那琴声就越清晰,而因为走廊是封闭的,反倒是雨声显得不那么清楚了。 走到那一间琴房门前的时候喻文州停下了,就在里面,这位“暴雨中的演奏者”,这么想着,他自己先笑了笑。 音准很好,可能出现滑指的地方也处理的不错,没有滑音让曲子显得更加的干脆和直接,这位演奏者兴许是受了帕尔曼那一版本录音的影响,完全没有使用揉弦技巧来处理任何一个长音,倒是很符合巴洛克时期的风格。 这些东西喻文州能够很轻松地听出来,他们作曲系虽说在乐器演奏方面没有办法和专业演奏者相比,但是他们每天要做的视唱练耳,乐谱分析,乐理知识的练习绝对都是演奏系所没有办法比拟的,他们对于每一首乐曲要做的不光是熟悉,还要对它们进行更多除过演奏技巧以外的技术上的分析,哪里应该怎么处理,不同的处理方式会带来什么不同的演出效果等等等等,这些他们都是极为精通的。 房间内的演奏还在继续,但却不再是喻文州熟悉的那一段旋律,他站在门外认真地听着,过了几个乐句之后他恍然,这可能是这位演奏者自己写的华彩,难怪一开始没听出来。 华彩乐段那真的是每一个小提琴独奏者进行自我表现和炫技的最佳机会,这种形式原本就是为了展示独奏者的技术而存在,它让一切华丽的技巧复杂的和弦组合都变得理所当然起来,当然谱写一个高水平的华彩乐段也不是一件易事,要求技巧的同时也要注意和原曲的旋律配合,还有其他一些作曲的注意事项也不能忽略。 如果真的拿一首需要正式演出标准的华彩来要求里面这位现在拉的这一首,那肯定会挑得出很多毛病,但如果当成雨中的即兴演奏来听,那效果着实相当惊艳。 这个华彩并不长,没一会儿就结束了,里面的琴声也就此打住,没有再继续往下拉,喻文州站在门口觉得有点儿好笑,他这行为,算是来偷听吗?也不算是,他跟门口站得光明正大的,只是这房间内没开灯,门也是紧闭着,他也不好意思在人家演奏的时候去敲门,就一直站在门外听完了全部的演奏,只是这现在演出完毕,他也算过了瘾,那么他是要去敲敲门看看里面的这位是谁?还是就这么直接回去了呢? 但他并不是那么纠结的人,他心里有些猜测和好奇需要证实,所以他思索了一下,确定里面的人的确是不会再开始演奏了,然后抬起手敲了敲门。 力度适中的三下,节奏都控制得像一个完美的三连音似的。 “糟了该不会是来催我还钥匙的吧完了完了一兴奋把时间给忘了这可怎么办下午到现在这都几个小时了超出去这么多果然玩物丧志吗不对我这是在练习淡定点擦擦擦!而且我今天拿的好像还是郑轩的琴卡好的这就不要紧了……”黄少天结束演奏以后没有马上去开灯收拾东西,一来是他在回想刚才的演奏中出现的问题,二来是屋子里实在太黑了,他一时间看不清到底哪儿是哪儿,这一听见敲门声吓了一跳,自己叨念了几句然后朗声道:“门没锁请进吧。” 喻文州打开门的时候屋子里一片黑,就只有窗口照进来点儿微弱的光,还被站在窗边的人挡住了大半,那个人抱着琴提着弓子逆光站在阴影里,面孔看不真切。 不过仅仅是那个阴影里的身形,还有刚才喻文州对于这段演奏的推断,就已经足够确定他的猜测了。 是黄少天,是他将要合作的那个人。 随着门打开,走廊里的灯光也随之倾泻进来,开门的人站在门口,身后是走廊里白亮的灯光,黄少天眯着眼睛看了看,似乎不是一楼管理室的老师,于是他放下心来,虽然他没看清楚来的人长什么样儿,但只要不是来催他还钥匙的那就都好说。 “那位同学……啊不管是不是同学能麻烦你帮忙开个灯吗?开关就在你右手边的墙上谢谢啊我刚才没开灯现在看不太清楚……”黄少天话还没说完房间里的灯就被打开了,灯光一下子洒下来,太亮了他还有点儿接受不了,抬起拿弓子的胳膊蹭了蹭眼睛。 待他放下手看到门口的人,却着实惊讶了一下,这不是那个要和他合作的作曲系的学生吗?名字还挺好听听起来就文绉绉的感觉很高大上的样子哎不对好像就是叫文州啊,喻文州嘛。完了他刚才是不是听到那段华彩了?简直……妈呀我的脸要从提琴系丢去作曲系了我这么个三脚猫的作曲水平被专业人士听去了,丢人啊丢人啊!黄少天内心一片翻腾,但他面上却还是很平静,喻文州朝他笑了笑,黄少天就也回他一个笑,刚准备走过去和他说话,结果一低头看到窗边的地上好多水,大概是刚才开窗户飘进来的。 他这屋好像没有清洁工具,拖把什么的一般会放在门后,但今天来的时候他没瞧见,不过还是得快点收拾好,不然一会儿真的被老师看到,那就不是倒扣时长能解决得了的事儿了,到时候他黄少天的大名会以红字的形式飘在琴房楼外的LED大屏幕上,连续通报批评,直到有更英勇的同学犯下比他更罪大恶极的错误为止。 黄少天可不想以这种形式榜上有名,虽然现在开这口显得画风非常不对而且可能也很丢人,但和被作曲系的学生听到了自己的随性胡诌的作品相比,没什么能更丢人了,在这样的自我安慰下,他说了今天晚上对喻文州的第二句话,他问道:“那个……喻文州你能再帮我个忙吗?你分到的那个琴房,有拖把吗?能不能借我用用?” 原本笑得一脸和煦的喻文州听到他这句话,脸上原本的笑意似乎有些绷不住,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随即一起笑出了声。 “你稍等,我去给你拿。” 第5章 Memo mosso 稍慢的 拖把拿到手,黄少天道了谢就赶快开始收拾,喻文州好心地问要不要帮忙,结果被拒绝,理由是“让你听了那么寒碜的华彩还跟你借拖把就够丢人了怎么还能劳烦你帮我拖地呢,就算为了作曲系和弦乐系的友谊,我也不能那么做”,喻文州没搞懂这到底是怎么牵扯到他们两个系的友谊上去的,但他也没再说什么,黄少天很快地把琴房打扫干净,然后问他:“你这是要回去了吗?” 喻文州站在门口,刚才他过来的时候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他的确是打算回去了。 于是他回答:“对,你呢?” 黄少天扫了一眼窗外,雨势依旧不见小,他听到喻文州又问道:“你带伞了吗?没带的话,我们可以一起走。” 黄少天十分感动,从善如流地立刻答应了他。 他们刷了卡走出琴房楼,管理的老师因为现在在放假所以也没太为难他,黄少天拿着郑轩的琴卡顺利过关,老师把卡递回来的时候,黄少天瞅了一眼卡面上郑轩那张照得似乎有些残念的证件照,没忍住抿嘴笑了笑,然后默默地把这一面朝下翻了下去然后揣进了口袋。 喻文州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但也没问什么。外面雨还下着,喻文州撑开了伞,刚准备问黄少天要去哪里,结果黄少天却先问他道:“你是直接回宿舍吗?住哪栋楼?” 这话不该是他来问吗,喻文州笑了笑,但还是回答:“我住7号楼。你去哪儿?如果不顺路也没关系,我送你过去就是了。”知道他是在顾虑他们俩不顺路,喻文州就干脆先把这话说了。 而的确不顺路,喻文州住的那一片宿舍区是老区,靠近学校的南门。而黄少天住的那一片新建的宿舍楼,是在北边的。 麻烦一个刚认识的人原本就不好意思,还下这么大的雨,让人家跟着自己从南跑到北再自个儿回去,黄少天干不出这么坑爹的事儿来,不过徐景熙走之前说要他有时间的话去南门的琴行帮他把他送去做清理的备用琴取回来,这也好几天了,应该可以去取了吧。于是他回答道:“我要去南门的琴行取东西,那就一起走?麻烦你啦。” 喻文州也只是淡淡应了句:“不用客气。”然后两个人就一起撑着伞走进了雨中。 和黄少天相熟的人总会说他话多话唠经常会说他烦,而且还可能因为认识的时间太久所以都快忘了当时不认识他,和他不熟的时候的黄少天是个什么样儿。 特别是郑轩徐景熙宋晓这几个和他从附中就认识的,因为实在太久远,他们早就把那个因为不熟所以话不多的黄少天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而且他们也一直在深深地怀疑着因为不熟所以话不多这事儿在黄少天身上到底有没有出现的可能性。后来有一次乐团纳新,他们都去排练室帮忙,还听到有学妹在打听,问那个看起来很冷但是很帅的小提琴手是谁叫什么名字,当时宋晓端着杯子在喝水,听见这么个形容,四下环视了一圈发现整个偌大的排练室,拿着小提琴的就只有黄少天一个人,那货坐在钢琴的琴凳上,正很认真地给弓子擦松香。宋晓最终还是没忍住,一口水虽然没喷出来但是呛住了,咳了好久才缓过劲儿。 但其实的确如此,黄少天在一个人不说话的时候,或者是练习的时候演出的时候,的确会有种和他平时风格不太相符的气质,宋晓他们把这个归结为他的另一重人格,名为“亚沙·海菲茨中毒太深综合征”。 不过宋晓他们的怀疑其实是非常有理论依据的,根据黄少天平时的人际交往来看,不管是非常熟的室友还是只是一般认识的同学,只要愿意,他都能毫无障碍地跟人从今天食堂的鱼香肉丝没有肉只有萝卜,宫保鸡丁就是黄瓜炒土豆一直谈到学校哪个琴房的钢琴谱架坏了电扇不转了,瓦格纳和李斯特那些信写的真是蛋疼死了然后话题一路展开一路延伸随着不同的谈话对象会出现不同的发展趋势。而更令宋晓他们觉得吃惊的是,和黄少天进行过这样交谈的人,居然都没有把他拉进黑名单,反而关系最后都还不错,这真是太让他们惊讶了。 不过这时候黄少天却没有满嘴跑火车地扯闲话,他们走出琴房楼一段距离,路上也还是只有踩在积水的道路上溅开水花的声音。一般如果是同学一起撑伞走,他按理说会扯一些不痛不痒的类似于啊下雨好烦路上全是泥走起来很麻烦之类的闲话,或者也就普通同学之间的交谈,分享些哪个老师的课比较好过,哪个食堂出了新的好吃的菜,哪个超市在涨价之类的日常话题,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似乎不是很想和身边这个人说这些。 其实很多时候他也不是真的想要去说那么多话,对宋晓他们还有叶修这样关系好的老师,那都是因为太熟不过彼此是个什么样儿早就一清二楚。而有的时候那些用来打发无聊时间和不是那么熟的人扯得那些废话,多多少少带了些场面话的味道,目的就是为了不尴尬不冷场,完全没有一丁点儿的技术含量。 他并不是很想和喻文州进行这样没什么营养的交谈,而这种奇妙的直觉毫无根据,身边撑伞的这个人虽然到目前为止他们这才是第二次见到,交流也不多,但他能感觉出这是个温和有礼,不会给别人难堪的人,他知道就算他现在满嘴跑火车扯得天花乱坠,对方也一定不会显露出一丁点儿不耐烦的意思。 黄少天稍微侧了脸偷偷地瞄了他一眼,喻文州也没有说话,垂着眼睛像是在思考什么。于是他也没有展开一个什么话题的打算,注视着伞外连绵不断的雨水,他轻声哼了个不知名的调子,那声音模糊在雨声中,听得不甚真切,好在这样的情景虽然安静却并不尴尬,倒是雨声还添了些别致的情调。他一边还想着如果宋晓他们知道了这么沉默的一路同行的过程,大概会因为吃惊而能吞下去一个三角铁吧。 不过这种安静并没有维持下去,他正注视着脚下让自己别踩到水坑,就听见喻文州问他:“你刚才拉的那段华彩,是即兴?有记成谱吗?” 这一问把黄少天刚才那种尴尬的情绪又拉了回来,作曲课对他们专业来说也就是个专选,并不是主要的课程,再加上他一向自认为没什么作曲天赋,天生没有那个技能加持,所以对自己写曲子这事儿也不怎么上心。但无奈华彩乐段那真的是每一个小提琴演奏者炫技的最合适途径,能给自己喜欢的曲子写一段华彩然后自己演奏,怎么听都是很有吸引力的。 他那段华彩的开头写于今年夏天的第一场雨的时候,不过因为是一场来得很快去得也快的暴雨,他坐在图书馆背和声学的课本的时候外面突然下起了雨,耳机里刚好也是播到那个他最喜欢的第三乐章,于是就突然像是打了鸡血似的抽了个本子开始写,结果写了几行雨停了,那种夏日雨后的闷热一时间又让人觉得很烦躁,他看了看马上要考的和声学,就还是把这事儿先搁置了。 他拉了拉肩上琴盒的背带然后顺手一掩面:“记了但是能麻烦你装作没听到吗那最开始是胡乱写的然后今天下午又圆了个结尾,最后拉的时候还做了些改动……反正最后我都不记得都是些什么了你不说我都快忘了,看到门外头站的是你的时候我真想把脸埋到共鸣箱里去啊!” “我觉得作为即兴来说很不错了,如果你还有谱子的话,能给我看看吗?我挺感兴趣的。”喻文州看他这个反应然后笑起来,带了点儿玩笑语气地说道,“别介意这么多,我自己也是在学习,而且你也没听过我的作品,说不定我的水平还不如你呢。” 这玩笑开得让黄少天实在忍不住笑了,他回答说:“别啊,你安慰人不带这么糟蹋自己的哈哈哈,你要和我一个水平,那你也别参加那个什么比赛了……咱们还是现在去南门吃个宵夜然后回宿舍洗洗睡来得实在点儿。” 喻文州也跟着笑起来,路灯的光线在雨幕中显得幽暗而昏黄,那些光零碎地透过雨水照进伞下的这一方空间,喻文州笑得很温和,眼睛微微的眯起来,就带了点儿善意的促狭意味,黄少天觉得还是算了吧,他要看那就看吧,反正丢人就丢了,也不差这么一步。 他从抱着的那堆书里把自己的本子抽出来递过去:“给给给,看完别笑啊,而且我的字可能不太好看,你……将就一下。” 喻文州腾出一只手接了过来,刚好他们走到路口,路口的灯光线强了不少,喻文州在那里停了下来,向他递了个我在这里看一下的眼神,黄少天配合地从他手里把伞接了过来,两个人就这么并肩站在灯下,喻文州专心地看着那个本子,黄少天专心地维持着自己面部表情的平静,好让他不会因为内心强烈的羞耻感而做出点什么不合适的举动来。 乐段并不长,喻文州的读谱能力也很出色,再加上刚才已经听过大致的旋律,他很快就看完了。黄少天也的确没有是在自谦,如果细看是会看出很多问题,不过这写成谱子的版本,和他刚才听到的,还是有些不同。他刚才也说是演奏的时候又即兴刚做了改动,喻文州在心里默默地把这两种旋律做了个比较,然后从包里摸出一支铅笔来,比了个写字的手势,问黄少天道:“可以吗?” “没事儿你写吧,不过这光线不太亮,你能看清吗?如果你回去以后没事儿的话……我们一起去琴行啊?那儿有桌子凳子什么的写起来比较方便吧?”黄少天建议道,那家琴行的老板肖时钦也是他们学校的毕业生,在校的时候修的是提琴制作,后来自己开了店,闲暇的时候还会带一两个学生教提琴,黄少天以前放暑假的时候去那里帮过忙,教小孩子拉琴,顺带着重温了一下当年杀鸡的幸福时光。 “也好。”喻文州回答,于是他把本子合了起来,黄少天本来打算把雨伞递回他手里,但想了想觉得没必要,他们一起往南门走,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伞面上,喻文州又说道,“对了最重要事情忘了说,刚才的演奏,很精彩。” 按理说这话应该是当时刚听完的时候说,谁知道黄少天一开口就是跟他借拖把,一来一回就把正事儿给忘了。 关于演奏的赞美,黄少天听过很多,包括正式演出以后同学的赞美,平时上课老师的夸奖,还有些排练的时候团长的肯定之类的,但这种自己在琴房搞了个即兴演奏被听到然后又被夸奖了的,黄少天还是第一次遇到,他摸了摸鼻子,回答说:“不算什么啦那曲子真是练了不知道多少遍,要是再拉不好老师都要哭了。你觉得好大概是因为外面雨声的伴奏?哈哈哈第三乐章那和大自然的雨声绝对是绝配,那四个组曲里面,还真是就只有这个最搭,你看其他三个季节,表现的主题都不是很容易配合起来,非要说的话冬天落雪的那一段,还勉强算一个,可是下雪那一点声音都没有……” “嗯,可能是和下雨有关系。”喻文州说道,“不过……”他停顿了一下,贸然评价一个刚认识的人的演奏风格这种事总归不太礼貌,更何况他加上前几天那场演出,也就只听黄少天拉过两次琴,虽说整体风格张新杰跟他讲过,他自己也有了判断,但还是不好说出来的。 黄少天很敏锐地察觉出了他这个转折的停顿,他笑起来:“别犹豫啊想说什么就说出来啊,我不会介意的。不过什么?” 他甚至还有点儿好奇,每个演奏者虽然都是渴望得到肯定,但是一味的肯定,那自然是不能够带来进步的。 更别说他还处在一个那么欠抽的瓶颈期,他想要听到些不同的听众的不同评价。 喻文州看了他一眼,身边的人有一双非常明亮的眼睛,笑的时候会微微眯起来一些,现在他带着很轻松平常的笑意看着自己,等着他转折之后的评价。喻文州知道他或许是想听到些不同的声音,但是这次他还是要让他失望了。 “没什么不过的,你知道,音乐评论写多了,写什么都要给下面加个不过但是之类的词语,总怕自己话说得太满要被老师打回来重写。”喻文州不再看他,随口说着。 黄少天眼里闪过了些失望的神色,但也就只有短短一瞬,他随即又像往常那样笑起来,回答说:“可不是吗,当时我抽到的结课论文题目是给弗兰克奏鸣曲写乐评,当时我整个人都不好了你知道吗,没练过之前我一直觉得这是个很阴郁的曲子,结果因为要搞情境设计我去查了作曲背景,发现它居然是个结婚礼物……这不坑爹呢吗?当时我整个人都和被巴松管砸了似的……” 那个话题被就此岔了开去,一直到走到琴行他们也没有再提刚才的演奏的事。 “少天?怎么这个时候过来?考完试了都?”店里这时候还有个学生,肖时钦正帮他调着琴弦,看到推门进来的黄少天问道。 “早就考完啦,期末演出都结束了你没来看?太不够意思啦!我就和同学顺道过来避个雨然后借地儿搞个学术,你忙你的我们不吵你。”黄少天指了指里面,“后面的教室空着吗?” “那干脆你们在前面练吧,我去后面。这会儿大概也没什么人来,顺带着你再帮我看会儿店。”肖时钦回答说,然后起身领着学生去后面的琴房了,走了两步又回头问他:“不过我还以为你是来取徐景熙的琴的?已经清理好了就在后面,你要一起带走吗?” “哦……”黄少天看到喻文州在笑,自己也笑起来,“哈哈哈最近记性不太好我本来就是过来帮他把琴带回去的到时候走的时候你再提醒我一声啊!” 肖时钦带着学生去了后面的琴房,于是整个前厅就只剩他们两个了,他们最后一块儿坐在了钢琴琴凳上,喻文州把那本子翻开,拿着笔开始在上面修改,黄少天刚准备问问他需不需要再把刚才演奏的那一版给他拉一次,结果就看到喻文州已经把那些他演奏时的变化全部写了出来,那些双音多音的和弦也都写的很准。他带了点儿称赞的语气说道:“记得这么清楚?果然你们作曲的视唱练耳不是白练的,这么棒啊……想起来我前几天还想扒个钢琴谱,结果把我纠结的……虽然只听了一遍没太记得住也是个借口但是这种事我还是不太擅长啊。” “怎么会想要去写钢琴谱啊?”喻文州随口问道,“不过练钢琴的绝对音准是要比你们弦乐更容易培养一些,也不用太在意。” “因为上次去琴房练习出来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弹琴,那调子有一段我觉得特别好听想着记下来,不过回去以后忘了大半哎哎不提也罢这种事儿我以后还是不试了……”黄少天想起来那天下午在琴房听到的那首不知名的叙事曲,等回到宿舍的时候那旋律他只记得个大概,后来又有别的事情耽搁了一下,等他想要写的时候,记得足够清晰的就只剩那一段非常好听的主旋律了。 “哦?那说不定是作曲系的学生……”喻文州说着写完了最后一个音,他把本子还给黄少天,“改好了,要试试吗?” 黄少天早就把琴拿出来等着了,他从边上拎过来一个谱架把本子搁上去,然后站过去先扫了一遍,然后开始演奏。 喻文州仍旧坐在琴凳上没有动,黄少天站在他对面,这次又和前两次是完全不同的感受,他站得很近,他们之间就隔了一个谱架,他发现黄少天可能是有这么个习惯,拉琴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有些蹙眉,看起来严肃而认真,和平时的他完全是另一种感觉。 他很认真地看着谱子,那些精巧又复杂的旋律就随着他的演奏流淌出来,喻文州对这一段华彩并没有做太多旋律上的改动,他按照黄少天原来的调子,修改了一些并不是那么和谐的和弦,然后对整个旋律做了些细微的调整,现在听起来舒服很多。 只是那种感觉在他心里越来越明晰,不管乐团演出时黄少天的演奏,亦或是现在他拉的这一段华彩,技巧很成熟,乐曲表现力很到位,都是很棒的演奏。但是在他看来都没有办法和刚才他隔着一扇门听到的那一首相比,并不是因为那一首伴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而因此显得更有情趣更别致,而是因为那一首曲子,他拉得足够恣意放松,每个音符都张扬灵动的似乎能从乐句里跳脱出来,但又全部牢牢地连在一起,就构成了那么一首曲子,乐句间澎湃激烈的表现力几乎让人震惊。那是和他之前听到的,那种精准如同精心控制好,每个音符都像是安排好了似的恰到好处的风格,完全不同。 并不是说两者之间有高下之分,即使是刚才的演奏,喻文州也从其中听出了一些属于黄少天的技术特点,那些东西是不会变的。只是他作为一个单纯的鉴赏者来说,会更喜欢刚才那种,有着充分澎湃的激情的演奏,仿佛可以从那些跳跃的音符中抓住一些蛛丝马迹,能够借此和演奏者达到某种共鸣。 “嗨想什么呢想什么呢想这么出神?”曲子并不长,黄少天把琴弓换到左手,把琴抱在怀里然后腾出右手在喻文州眼前晃了晃,喻文州显然是在思考什么,眼神有些放空,黄少天笑着开玩笑道:“不是吧是被这个震撼到了?不应该啊?” 喻文州回神,意识到自己刚才想得太出神,对他笑了笑,回答:“本子再给我,还有个地方可以再改改。” 黄少天把本子递给他:“是第五小节那里对不对?单音同把位似乎更好处理,和上一小节也能接上,不过音色还是差了些,换到高把位去应该更带感,而且前面那个so也可以用空弦来拉,刚好还能用来换把位,太机智了。”他还顺带着自我肯定了一下,喻文州又一次被这演奏时和演奏完的巨大反差给逗乐了,他手一抖,那本子没接好,就掉在了地上。 “对的就是那里……高把位的声音还是更亮一些,会更好听——”他一边回答着一边弯腰把地上的本子捡起来,随手翻到的那一页,上面拿水笔写着一段旋律,黄少天的字迹其实还不错,端端正正,五线谱写得也算是能入得了眼,这旋律并不长,不到四行,也就十几个小节,喻文州扫了一眼,愣了一下。 黄少天看他盯着那一页在看,自己也低头看了一眼,随即说道:“啊,这个就是我刚才说的想要试着扒个谱结果只记得主旋律的那首曲子,本来该是个叙事曲,只是前面我实在想不起来……都怪当时郑轩拉我干了什么来着?我觉得这段主旋律特别好听,有点说不出来的感觉,听上去很柔和,我想着大概还可以加个小提琴伴奏,应该也还不错,如果能记得全部的谱子就好啦。” 黄少天一边说着一边还觉得挺惋惜,话刚说完就看到喻文州合上本子然后冲他笑了一笑,那笑容和他之前看到的似乎都有些不同,虽然依旧是温和而有礼,但总觉得和之前似乎是不太一样,大约是多了些了然的意味。 黄少天看他这样笑,随即想到一种可能性,他带了点儿不可置信地问:“哎哎我去不是吧?真的假的?这是你写的?那天下午弹琴的人是你?不过这么一说……真的很符合啊那天下午我站在走廊里听见那个琴声的感觉,真的和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有那么点儿类似。” 温和不突兀,不管是那未名的柔缓琴声,还是眼前这个打从初见起就一直彬彬有礼的人,都是一样的感觉。温柔随性中透着点儿疏离,旋律乍一听并不复杂,却并不好捉摸。 “是我,写来练手,没想到居然有人能听到。”喻文州这么说着,低头把之前说要改的地方修改好又还给黄少天,“这么一想,还真是巧呢。” 黄少天知道他是指自己无意间听到他弹琴,而今天他也无意间听到他的演奏一样。这不是巧合是什么呢。 平日生活太寻常,于是连带着那一件两件的巧合,就变得稀奇而珍贵起来。他突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之前对这个人因为刚认识而产生的那种刻意的保持距离的感觉似乎因为这么个巧合而消失无踪,他抱着琴在琴凳的另一边坐下来,下巴朝钢琴扬了扬,问:“能给我再弹一次吗?这次我一定能记住了不过就算记住也不用再扒谱子啦,作曲家都被我找到了。” 喻文州应了声好,他抬起琴盖,修长但看起来并不失力度的手指抚在琴键上,手对音乐家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先天性因素,但这个又和音感不同,并不是所有出色的音乐家都有一双十指修长能有很大跨度的手,灵活度和跨度都多多少少可以通过后天的练习来弥补,但不管怎么说,有一双好看的手,总会让人觉得更赏心悦目一些。 想到这里黄少天想起了以前看到过的关于小提琴的不对称的说法,练习久了据说会出现左右脸大小不对称,左右手长度不对称,左耳的听力比不过右耳之类的言论,不过除了他左手的手指的确是要比右手长以外,剩下那俩纯属瞎扯淡。 喻文州开始了他的演奏,黄少天想起了那天下午琴房走廊里半明半灭的阳光,一半的地面和墙壁被笼在一片阴影里,柔缓的琴声从那边淙淙流淌出来,而现在他一抬头就能看到窗外被雨水打湿的路面,在路灯的照射下幽幽地泛着光,不时有开过的汽车车灯一晃而过留下转瞬即逝的光亮,这情景没有丝毫的相似之处,但是他仍旧觉得这曲子让他有那么一些妙不能言的恍惚,他不知道这曲子是在叙述什么样的故事,但它足够随性,像是一缕来去无名的清风,轻柔而惬意地拂过去,让人有印象,却是难以名状的。 和他不同,喻文州弹琴的时候嘴角似乎还噙着些许笑意,他垂着眼帘,目光却也不是在看琴键,最后一个尾音因为踩了弱音踏板而使原本清脆的声音显得意味绵长,他抬起手腕双手轻轻一合掌,笑着看向黄少天:“感觉怎么样?” 黄少天若有所思地哼着那个主旋律,食指在琴凳上打着拍子,他没有回答喻文州,反倒是站起身来把琴架好顺手试了试音,冲喻文州笑了一笑,喻文州看他兴致勃勃带着些新奇和兴奋的眼神,了然地转过身开始再次弹奏。 肖时钦给学生上完课送他出来的时候,正好就看到这一幕。黄少天架着琴站在钢琴边,那个和他一起来的男孩子微微低头弹着琴,大概是到了主题部分,弹钢琴的人微微抬起头朝黄少天那个方向看了一眼,而黄少天不需提醒已经心领神会,他给主旋律的伴奏随之响起,钢琴的高音比小提琴更为清亮,一连串流畅空灵的高音音符从他手下流淌出来,而小提琴那相比之下显得更为婉转柔和的高音,则隐隐地浮现在每个音符之后,相互缠绕牵连着一直到这部分结束。 一曲终了,喻文州再次回头去看黄少天,那人又是左手拎着琴弓把琴抱在怀里,然后腾出右手来伸向他:“不来个击掌?我觉得我们合作的还算不错?不过我那个伴奏如果是你写好的话可能会更好听……果然我对作曲还是……啊不要在意这些细节,来来来!” 喻文州回道:“不要太谦虚啊,我觉得很出色。”说着他抬起右手,两个人击了一下掌,一起笑了。 “第一次合作?”肖时钦看着他们问道,“那真是挺不错了。这曲子挺好……少天不是你写的吧?” “当然不是我要是能写成这样早就转系了哎等等这话不对劲儿啊?老板你对我有点信心成不成?偶尔夸我几句能怎么样啊?”他们认识的时间很久了,黄少天也不和他客气,“你倒是再夸我们几句啊?” “曲子写得很棒。”肖时钦很真挚地对喻文州说道,然后又转向了自己的学生,“看到了吗,拉琴的时候琴头要抬起来,右手大臂要放松才能控制好琴弓。”说着对黄少天比了个手势:“少天你再给示范一下。” 黄少天哭笑不得地又拿起琴象征性地示范了一条琶音,一边一心二用地用眼神强烈谴责着肖时钦的行为。 喻文州坐在那里抬头看着黄少天,不禁微微笑起来,这会儿拉起琴来到是表情很丰富了。 后来他们送走了学生,他们三个又在前厅切了个西瓜吃,然后又一起分享了些学院里最新的八卦,当然主要是黄少天在讲述,肖时钦和喻文州负责听。 他们从琴行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快到了宿舍门禁的时间,和肖时钦说了拜拜,他们一起往学校里面走,黄少天背着自己的琴,还拎了个徐景熙的琴盒,他把那个琴盒拎起来比划了一下,然后想起了件好笑的事情:“以前我们在一起开玩笑,我们说看美剧里那些杀手都喜欢用琴盒来装武器,这么一想觉得自己还真是有点小帅气啊?一下子变得很高大上了!有种其实我们是特工什么的之类的错觉……然后郑轩就特别苦闷哈哈哈,他说,每次看到自己的琴盒他都觉得特别有压力,只觉得自己像个搬运工哈哈哈哈。” 那场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地面上还留着积水,路灯昏黄的光打下来照在他们身上,黄少天的笑在那灯光下看上去更加的爽朗而亲和,喻文州想,能有这样开朗的性格和那样精准的近乎冷峻的演奏风格,这个人还真是让人觉得矛盾又有趣。 而之前他没能说出口的那句转折之后的评价,他知道就算其实刚才就说出来黄少天也并不会太过介意,但是他有些介意,他认为这个人值得得到一个用心聆听之后的评价,而如果只是浅薄地只听了他零星几次的演奏,显然不是很有立场去那么说。不过经过了这一晚上的事情之后,他在想现在的自己是否有这个立场,去当面评价黄少天的风格。 黄少天看他没答话,停下了步子看向他,问道:“怎么了?又在走神?” “嗯?”喻文州回过神,对上黄少天疑问的目光,他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弯起一个笑,他回答说,“在想一些事情。” “我在想,从前几天起听到的你的几次演奏,技巧都非常成熟,很棒。”他说道,“不过……” “终于想好要怎么说了不是写乐评写多啦?”黄少天打趣道,但也随之敛起了嬉笑的表情,他点点头,“你放心大胆地说吧我听着呢不管好坏我都照单全收。” “我喜欢你刚才的伴奏,示范的那段琶音,当然最喜欢的还是那首夏天的急板,我觉得这些演绎都要比你在台上的那种风格更出色。”喻文州语速不快,他认真地组织着语句,“你演出的时候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一台高精度的机器,技巧非常完美无可挑剔,但是连带着连曲目所表达的感情也像是称量好一样,那种滴水不漏的感觉,我觉得和你……并不相称。” 如果是你的话,完全可以做得更出色。 喻文州说话的时候一直注视着黄少天,对方的眼神也没有丝毫闪躲,他也静静地回望着他,带了些若有所思的表情,然后反问道:“就是……换句话来说是控制过度?以前也有人这么和我讲过,专业课老师啊叶修好像也都跟我提过,魏老大以前也说我的掌控力有问题,哦就是我们学校音教院的院长你知道他吗?这个问题挺烦的,老师那会儿跟我说我控制得太强,让我加一些自己的感情进去,然后我就找他的话加了,结果他打了个比方,说我还是在自己可控的范围内,精确地从4加到了4.5……” 说到这里他抬手摸了摸鼻子,他好像是有些不安的时候会做这个小动作,喻文州没有接腔,等着他往下继续,黄少天挺无奈地一耸肩:“我也挺苦恼的,练了这么久这个问题却一直还改不了,你大概也看出来了,像是刚才我在琴房自己拉的那一段,那种状态下很投入,出来的就是和舞台上完全不同的效果……但其实我在台上也是投入的啊,但这两种状态截然不同,怎么说呢我大概表述不太清楚——” “前者是兴之所至,后者……大约是刻意为之?”喻文州问道。 黄少天眨了眨眼睛,点点头道:“差不多吧,总之就是挺苦恼的,而且我最近还觉得自己一直在瓶颈期啊练习的时候经常会觉得有点儿烦躁那种感觉你懂吗你懂吗本来是说暑假出去转一转休息一段时间,但后来叶修不是来找我吗,不能去了以后我又想其实要渡过瓶颈期不能逃避啊还是,大概还是我练习的不够,如果再努力一点,说不定就能找得到解决的办法了呢。” 这个道理他很早就懂,最开始学习高把位的时候觉得很难,音不好找手指还很累,完完全全不想练,如果就只用练前两个低把位多好啊,还有过这种不切实际不求上进的想法,可是他也知道如果一直止步不前,那就一辈子都只能停留在那个浅显的阶段,永远都没有办法进步。 虽然现在他已经度过了那个困难的学习时期,他学会了最难最高的把位上最不好拉的音符,但这并不代表他以后就不会再遇到困难,音乐没有止境,他会遇到更多的难题,而现在这个,很明显只是通往未来那条路上的其中之一。 黄少天眼里是很认真的神色,他对于小提琴,对于音乐,一直都是严肃又认真的,他会因为这个困难感到苦恼,却绝对不会因为它而止步。 喻文州静静地看着他,随即伸出手去:“一定可以找到解决的办法,这个暑假,一起努力吧。” 并不是第一次见面,而实际上他们初见的那时候也已经握过了手,但这次不论是意义或者气氛都不一样,黄少天毫不犹豫地也伸出手去握住对方的,因为并不是专业演奏,喻文州的手上并没有像他的一样有很多地方因为长期联系而变得粗糙,他握紧喻文州的手,绽开一个笑容,肯定地回答:“嗯,一定可以找到办法的。一起努力啊。” 然后他停顿了一下,说道:“哎等等……那个你是不是还没告诉我你要参赛的是什么曲目啊?上次你说已经确定好了?曲式什么的呢?乐器选择我记得一般这种比赛都是多选最多能选几种来着?你该不是只选了钢琴和小提?有主题吗我记得以前似乎是给一个作曲主题然后随意发挥的,今年还是这样吗?” 刚才那种少年人为了梦想而约定一起努力的气氛被这一连串的发问破坏的无影无踪,喻文州笑了起来,他说:“本来是确定好了,但是现在我觉得再重新改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黄少天却没有抓住他的重点,他半开玩笑半正经地问:“那你能写个无穷动吗?我最擅长那个了!以前大一那会儿我每天最大的爱好就是重复地练那一首!真的怎么听都不会觉得腻啊比其他曲子都好听!练完以后再听海菲茨的版本,自惭形秽一会儿然后又继续练……多么美好的回忆啊!你可以写一个比老帕更难的无穷动出来,然后我再苦练一个月……世界上最快的小提琴手……哈哈哈哈哈!” 后面这明显已经进入了瞎扯淡的境界,喻文州自动屏蔽了,他好奇地问:“那为什么后来不练了?” “因为后来有了24首随想曲……太多了练不过来就不那么专一了。再加上徐景熙他们说我要是再练那个就去投诉我噪音扰民,亏我还专门把这个录了铃声想给他们当闹铃呢,不过后来被一致否决,我们才全体换成了轰隆隆的波尔卡,你说多可惜啊。”黄少天货真价实地叹了口气,惋惜地摇摇头。 “那铃声你还留着吗?留着的话也许可以发给我?做铃声挺合适的。”喻文州被他那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逗乐了。 “哎好像留着呢你等等我这就给你找!知己啊知己!你看我就说这个要比波尔卡好听多了!”黄少天去兜里摸手机,翻出来以后看了看才反应过来,以前的录音因为手机系统升级全都没了,他惋惜地又把它塞回去,“没啦上次忘记存备份……不过没事儿我今天晚上回去就能再给你录一个!谱子我早都背得很熟了倒着拉都……哎不行倒着没法拉,明天,我明天发给你啊?” “好。”喻文州笑,“你最近什么时候有空?哪天一起出来再详细说比赛的事情吧。” “我一直都很有空啊。”黄少天回答,还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胸口,“我就是为了你才留校的!随叫随到!保证不拖你的后腿!” 喻文州觉得这一路上他要被黄少天弄得笑死了,他扶了扶额头,回答说:“要是真不想拖我的后腿,那咱们能走快一点儿吗?” “哈?”黄少天愣了愣。 “门禁。”喻文州指了指手上的腕表,“要到时间了啊。” “哎哟我去!我没有带门卡啊擦擦擦快走快走!”黄少天这才反应过来,把徐景熙的琴盒也背了起来,往前跑了两步发现喻文州没跟上来,他回头去看,那家伙还站那儿笑,虽然他觉得这个人笑起来是挺好看,往那儿一站也像幅画儿似的,但这不是摆pose的时候啊! 于是他倒回去拽着他的胳膊拉着他往前跑:“不是你说跑快点儿吗还愣着干什么啊你是不知道我们那栋楼的楼管有多凶残……” 喻文州被他拉着往前跑,他终于在黄少天一连串的吐槽里找到了空隙,他说道:“因为其实我不算太着急呀,我们宿舍就在南门后面,倒是你……” 黄少天堪堪地刹住了步子,递给他一个“你就是这么在关键时刻卖队友的吗”的眼神,喻文州很坦然地耸耸肩,笑着催促道:“快走吧。” 第6章 Deciso 坚定的,确认的 黄少天本来是打算这几天去找他的授业恩师魏琛魏老师去汇报一下近期的思想情况再顺带着再蹭一顿午饭的,他根据以往的经验,估摸着他们俩东扯西扯大概能扯上个俩小时,学校暑假只开第一食堂,不过那儿有特别好吃的糖醋排骨,如果去晚了的话可能会没有,虽然现在暑假人少,但是还是不能低估同学们的战斗力。于是他粗略估计了一下,大概九点半从宿舍走,十点钟开始他们师徒俩的亲密交谈,十二点整点就能去吃饭,这个计划是多么的机智而完美。 “嘿你小子来挺早啊?哎不错不错值得表扬!快点过来我这儿还有一堆卷子没批完。”黄少天走进办公室的时候,传说中的那种,师徒彼此友好相视一笑,就此展开高大上的关于音乐的灵魂层面上交谈的画面并没有出现,虽然这种画面打从他开始学琴的时候就跟他没什么缘分,但这一进来就叫人呢帮忙改卷子,也不是人干事儿啊? 魏琛手上夹了支烟站在办公桌后头,对着黄少天拍了拍桌上那一叠厚度可人的卷子,招呼道:“麻利点儿的!磨磨蹭蹭的像什么话!” “等等魏老大这是哪一出啊?你不是叫我来谈话的为什么变成批卷子了你的那些‘没出息的研究生’都哪儿去了怎么轮得到我来批我这才刚放假苦力活儿别找我我不干啊!”黄少天心觉不妙,这么一堆得批到什么时候去啊?好不容易考完试他可不想再看见那些东西,更可况魏琛当上音教的院长以后主要工作都是行政方面,代课也就只是象征性地带一门通选,名为《音乐教育导论》,这课黄少天也去听过,无聊之程度比起那门要么只来两个,要么睡倒一窝的音乐史有过之而无不及,而魏琛本人也不怎么去亲自上课,都是找研究生帮忙代课,现在哪轮的到他亲自批卷子啊?当底下的研究生都是白菜吗! “这不放假了有的回家了有的我下午要带他们去外地参加个研讨会,顺带着赶在走之前召唤你小子来见一面,还没说你呢,这么一学期了见你一面那么难?打几个电话都把人催不到跟前?”魏琛没理他的抗辩,把人往桌子前一摁,甩给他一只笔,点了点桌面上那份答案,“你边批咱边说正经事儿。” 黄少天认命地接过了那份答案和那支笔,说:“那你是要和我谈什么啊如果还是拉琴的老毛病那没什么可说的啊,我正在勤奋地改正的路上越走越远呢。当然了成果目前不显著,如果是说下学期保研的事儿……这不还早呢吗?现在着急有什么用?而且我看我那些文化课成绩拉分拉得太厉害,名额里有没有我都还不一定呢。” 黄少天这话说得很平静,他本身对这个事儿就不算太过于期待,他的专业课的确是一直第一,但是有的课程他的成绩并没有特别出色,不过再加上以前得过的奖项,平时学校乐团的活动的加分,估计勉强能让他拿到一个去面试的机会,但最后能不能成,那现在也说不准。能保研固然好,但是就算不能,他也不会觉得太失望。 魏琛抽了口烟道:“你自己好歹也上点儿心,还是说,你自己根本就不想继续在这里读研了?” 魏琛严格来说并不算黄少天的启蒙老师,但他们早在黄少天还在读附中之前就认识了,黄少天在他手下学琴的时间比他全部拉小提琴时间的一半还多,要说起从前练琴的回忆,那一多半都是和魏琛相关的。直到后来魏琛工作越来越忙也没有时间再带学生,而他也的确需要更专业的演奏系老师来指导,黄少天才重新找了老师。 而认识这么多年,魏琛对黄少天那点脾性真是再清楚不过,这小子看上去三句话没一句正经,可能还因为平时话多会被一些稍刻板的人认为不稳重略浮躁,他不拉琴的时候能跟人从但丁是音乐的鼻祖一扯扯到哪个牌子的肩托最好用哪个食堂的菜最好吃。但这么多年魏琛看着他从一个只会杀鸡的小破孩儿到现在这个能独当一面的学校乐团首席提琴手,他知道只要是这小子下了决心决定要做好的事情,不管大小,那绝对都是会百分之一百的付出,绝不会因为任何因素中途放弃的。 作为老师他并不会过多地去干扰黄少天的选择,但这么多年下来,两个人亦师亦友,自然会多分出一些心思去关心。其实现在保研这个事儿,他作为学院院长,要说上一句话直接留一个名额出来并不是难事,但是黄少天从没跟他提过这个要求,而他也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情,在他看来那是一种亵渎,对这么多年他一直努力的否认。这是他带过的最好的学生,他值得一个前途光明坦荡的未来,哪怕这小子虽然看起来吊儿郎当,而且现在似乎并不是那么想继续留校读研。 黄少天拿红笔在卷子上拉了一道,把相应的分数扣掉,他拖着调子回答:“没有不想啊,留校挺好的。环境也都很熟悉老师也很好我有什么不愿意的……而且每个月食堂还给研究生补助,多好啊。” 这腔调一听就是在敷衍,魏琛刚想再说些什么,结果催他出发的电话就打过来了,他们的飞机在中午,现在可能就是要走了。 “得,话我就说到这儿,你要是想就自个儿多操点心争取争取,当然要是不行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给你找了些资料在这儿,有时间你看看。卷子批完了把门给我锁好。暑假你这就是留校了?” “对啊,我和作曲系的一个同学要一起参加那个作曲大赛,要留校练习录音什么的,哎哎魏老大你这次是去哪儿?回来的时候记得带礼物啊?” “哦这事儿,我想起来了,你可别拖人后腿,那学生可是人作曲系的第一名,摊上你这也不知道是走运还是倒霉。” “老大你快走吧快走吧快走吧再不走难道还要让我给你拉一段儿长亭相送吗?信不信我直接把这卷子从窗户丢出去啊……” 门被带上以后偌大的办公室就剩了他一人,黄少天苦闷地看了一眼着一堆卷子,深深地感到他被坑惨了,他本来是来蹭饭的,结果目的没达到就算了,还被拉来当苦力,这简直是亏大发了。 他寻思着要不要找个外援来帮帮自己,这么一堆他一个人得批到猴年马月去。只可惜他们宿舍的那帮人跑了,同班同学和乐团的大家也差不多都回家了,往上数张佳乐倒是留校了,不过看他这两天的朋友圈和微博,好像是在帮导师搞一个外国文献翻译,每天都泡在图书馆搞学术,也不行……想了一圈最后黄少天还是再次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他从包里翻出耳机插好,又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低着头开始批这一堆不知所云的卷子。 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黄少天还愣了愣,开始以为是幻听,摘了耳机确认了一下他还想这个时间谁还会来找魏老大啊?也太不凑巧了。他起身打算过去开门,还没走到跟前就看到窗户外面探出来一个脑袋,喻文州站在那儿,隔了一层玻璃笑着冲他招了招手。 黄少天乐了,他拉开窗户,问他:“嗨你怎么也在这儿?也是被老师抓来的吗?” “之前帮老师改的卷子,今天改完了给他送过来。”喻文州笑着指了指怀里空了的文件袋,“然后从窗户里看到你在那儿……挺纠结的样子就过来打个招呼。” “哈哈哈可别提了我本来是想过来蹭魏老大一顿午饭,结果被摆了一道,他带着他的研究生去外地参加研讨会了,把我抓来给他当苦力批卷子而且你知道是哪门课吗是音教导论啊我宁愿去改音乐史的卷子也不想改这玩意儿啊你真该看看那些混账学生都写的是个什么玩意儿,一百字里面九十九个都是废话,惨不忍睹啊!”黄少天毫不留情地吐槽着,丝毫没顾虑他自己也曾经是那些“混账学生”的其中之一。 喻文州笑了起来,带了点玩笑式的惋惜:“你不早说,我改的就是音乐史,早知道我们可以换一换……” “哎哟别介别介我就那么一说这门课我才考完恨不得把那些名字和作品全都忘得一干二净简直太折磨人,考试前我看了整整一天,睡觉之前满脑子都是胖胖赫那张慈祥的脸还有他的假发……”黄少天想起那本厚的能砸晕人的书,现在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那你快改完了吗?需要帮忙吗?”喻文州问他。 黄少天顿时觉得福至心灵,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同学,乐于助人思想境界如此之高,他真的不是马克思派来的救兵思修课本里走出来的正面案例吗! 但是他还不能表现的太明显,他咳嗽了两声,抬手揉了揉鼻子抬眼看向喻文州问他:“不会麻烦你吗你一会儿没别的事情吗?这个卷子真的可无聊很容易看睡着的万一一会你觉得被我驴了那可就不太好……” “音乐史我都改完了,这个大概也差不多吧。”喻文州知道他并没有在认真地推辞,笑着回答,“不过……黄老师你是不是应该让我先进去?” “哈哈哈哈哈对不住对不住喻老师你快进来快进来。”黄少天一边说着一边又顺手把窗户开得更大了一点。 当然最后喻文州还是被他从正门请了进来,黄少天心甘情愿地把那张很舒服的老板椅让给了他,然后还从抽屉里翻出了老魏的好茶叶用来招待这位从天而降的外援,他觉得今天自己一定是个幸运A,想想都幸福的肝儿颤。 黄少天拉了张椅子跟他并排坐着,喻文州看得很认真,改得也很快,这么一比还戴着耳机一边听音乐一边改卷子的黄少天就显得很不敬业,于是他拿起一边的耳机问:“要听吗?分你一边?” 喻文州道了声谢,停笔把耳机戴好。其实他们都不是很喜欢单边声道的感觉,会觉得有很强的不平衡感,不过黄少天这是为了表达一下自己的诚意,喻文州是不太好意思拒绝,于是两个人就带着一副耳机,继续改那一堆混账卷子。 好在黄少天这播放列表里的曲目倒都不错,大多数是他平时喜欢的那种风格,有帕格尼尼的随想曲,还有些奏鸣曲,再然后就是些协奏曲的零散乐章,喻文州戴上的时候里面正在放的是柴可夫斯基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那辉煌的主旋律被小提琴合奏出来的效果异常恢弘,在四大小协里他也是非常喜欢这一首的。 黄少天挂着一边的耳机,右手拿着笔写写划划左手还在桌子上不轻不重地打着拍子,小提琴演奏者的左手灵活度要远远高于右手,虽然只是单纯地按着曲子的旋律打着拍子,并不像是在按压琴键那样有着复杂的手指运动,但仅仅是这样简单的动作,那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按压在桌面上的样子也足够赏心悦目。 可能是感觉到了喻文州的视线,黄少天侧过头来冲他笑了一笑,然后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还没有讲自己就先笑了,他说:“以前小时候,第一次听这一首,然后记名字我总是简记成‘柴大D’,然后其他的就‘贝大D’‘勃大D’‘门小E’嘛,多好记啊简单又快捷!后来老魏非不让我这么说,听说其他的还行,就这个柴D不行,因为听起来总像是在说锄大D一样,一下子就从高大上变得接地气儿了哈哈哈哈。” “魏老师……你们是之前就认识了吧?”喻文州随口问道,一边把手底下这份卷子的总分登了上去,刚好是个59,太遗憾了。 “对啊,大概是……我上附中之前他就带我了,老魏以前是搞小提的,后来才转去搞音教,不过那时候他的水平带我是很足够啦。你能想象吗当时我第一次去上他的课,他给我示范的你猜是哪一首?是梁祝啊哈哈哈!当时我年少无知,看着他拉梁祝我觉得卧槽这么好听而且好感人啊?怎么能拉得这么好听!可是等后来时间长了以后,知道魏老大平时那个脾气和性格,我再想想他那会儿给我拉得梁祝我都觉得这真是!有点儿不科学啊!略恶心帅啊有没有?他真的一点儿都不符合那种又哀婉又悲情的曲子的氛围好吗……”想起以前的事情黄少天笑得更厉害,他摘下耳机回想着,“这件事直接导致我以后每次拉梁祝之前都得好好做一番心理建设,不然拉的时候总会想起来魏老大一边抽烟一边教训我的嘲讽脸,太出戏了……” 不过他笑着笑着突然觉得就停下来了,他想了想,似乎这些以前学琴的时候最开心的回忆全都是跟着魏老大一起的时候发生的,后来不在他那里继续学,因为要考音专所以开始了更大强度和更专业的训练,那些回忆虽然对他来说称不上什么魔鬼训练自然也不会让他至今想起来会觉得有阴影,但是他知道那时候他从小提琴里得到的快乐远不及从前,不管后来的老师多好,多出名多专业,在他心里都远远比不上魏琛。 虽然现在那些事情都能拿来开玩笑似的讲,但是在他心里,他一直都深刻而真挚地,无比崇拜着当时自己的老师,他那时候抱着自己那把不到三百块的小破琴,站在教室里看着魏琛演奏那么复杂而动听的旋律,心里的崇拜根本无法言喻。他当时一度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和老师一样的厉害,一样能拉出这样动听的旋律就好了。 只可惜这么多年过去,魏琛也不再带学生,甚至因为工作原因都很少再拉琴。而他之后又学会了那么多更高深的曲目和技巧,可是从中得到的满足感却甚至不及小时候第一次学会揉弦时那么多。 果然随着年纪的增长,能够收获快乐和满足感的东西,也都会变得越来越复杂。遥想当年,能从一个把位不带痕迹地换去另一个这么件小事儿,都能让他高兴一整天。而现在,未来的出路,更好的演奏,更高境界的音乐水准……这些纷繁而复杂的选择像是无数条平行的道路在他面前无限延伸开来,他站在原点,每一条都可以选,但未来会怎样他却无法预知,而选了以后,怕是也不能回头。 但其实他并不惧怕选择,恰恰相反那些有点刺激的事物反而会让他变得亢奋起来,只是现下这些事情交杂在一起,就未免有些烦人。想到这里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又把视线转回了那堆卷子,怎么批了半天喻文州那边刷刷的减少,自己这一边还是那么多?! 喻文州看他本来挺乐呵的,突然又表情凝重,然后还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他关切地问:“怎么了?”又看黄少天那边比自己这边高出一截的没批改好的卷子,他又继续道,“如果是卷子的话……你再分我一些也可以的,不要发愁呀。” 黄少天又笑起来:“哈哈哈不是卷子,想起来以前的事儿突然觉得还是小时候好,练琴也好其他也好,什么事儿都简单。那会真的觉得今天的作业没练习完就是天大的事儿了,放现在想想,多大点儿事儿,顶多被我爸揍一顿或者被我妈拿筷子抽手背,可是睡一觉起来就什么都过去了。” “怎么突然想起这些……”喻文州一边回答着,一边又看到桌面上摊着的他们学校的保研的相关文件资料,他指了指,“因为这个?” 黄少天扫了一眼,应了声是,然后又说道:“其实也不全是,这事儿吧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能成固然好,成不了那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出路那么多,又不是这么一条。不过你的话应该没问题?刚才还听老魏说你是你们全系第一名啊,他还告诉我让我不要拖你的后腿。喻老师如果我拖了你的后腿你一定得快点告诉我好让我及时弥补啊!” 喻文州笑了一笑,然后摇了摇头:“不是,我没有资格免推。” 这回换黄少天不解了,眼前的这个人不管怎么看都是成绩非常好的样子,他这样子的就该是传说中的学霸,每次考试之前都会被全班重点关照和他握手就能沾点喜气说不定就擦线过了呢! 喻文州继续解释道:“我大一的时候成绩只是一般水平,后来才慢慢赶上来,魏老师说的全系第一,也只是这一个学期而已。以前的全部加起来,再算上学生工作其他的加分,也还是不够免推的资格的。” 他看黄少天一副仍旧不可置信的样子,笑了笑继续说道:“我高中上的也不是音乐附中,以前和音乐唯一的关系也就是一直在练钢琴,但水平一般,那时候也达不到能去考钢琴演奏系的水准。” 黄少天刚想反驳说我觉得你弹得很好,但是一想他说这话未免安慰的意思太多,他听喻文州弹过两次琴,的确那种感觉不错,能听出来有一定的功底也下过功夫,但是弹得好不好,不是只有这两样就能决定的。 “决定要去考音专的时候剩下的准备时间也不充裕,文化课还有钢琴算是没问题,但剩下那些乐理和声视唱练耳还有歌曲创作的专业课真的不太好办……”喻文州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手上的笔,“因为时间太紧,所以很多知识都是记一遍就过,那会儿听视唱的磁带听太多,我出门上课听到街上的汽车喇叭响,都会下意识反应一下这是个什么音什么调。” “当时找的老师就是林敬言,考试之前他就和我说其实考不上的可能性很大,让我如果真的想学这个,还可以再试一年,等什么都学扎实了再考也可以。不过最后竟然都卡着线全过了,当时出分的时候,老师脸上的表情特别精彩。”喻文州说的很轻松,想起当时的情景甚至还笑了笑。 但黄少天知道事实必定不止如此。他这个打小学琴在附中待了三年最后考音专的人,那时候每天练琴都是练到一听见提琴的声音就有点想吐的程度, 而他们要考的那点儿普通乐理,也让他头疼了好一阵子。而作曲是他们全校最难考的专业,入学考试的科目就比其他专业多出将近一半,再加上他们学校又是最好的音乐学院,入学的门槛更是要高出普通的学校许多。喻文州现在能在这里,那其中付出了多少努力,遇到了多少困难,黄少天觉得他甚至有些不能想象。 而实际上那些备考期间埋在心底最深处的忐忑和压抑,也都只有喻文州自己知道,他从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因为当时自己的这个决定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父母看他那么坚决,虽然决定支持,但也都还是觉得即使今年不行,明年也可以让他重新参加高考,也还算是有第二手准备。 而喻文州却从未那么想过,他一直在努力,没有学过的东西那就认真地学,考试大纲上要求的3升3降对有专业背景的学生来说都是重点难点,而他以前因为学钢琴而知道的普通乐理完全不足以达到作曲系入学的标准。那时候似乎没有人看好他的选择,大多数同学和老师都不理解为什么他要去做这么一件吃力不讨好,付出不一定会有回报的事情。 但他也没有想着要得到其他人的理解,当时在考场里,坐在琴凳上重复老师刚才弹过的旋律的时候,他摁在琴键上的手几乎像是直接敲打在他的心脏上,那种由内而外的紧张感几乎让人呼吸都困难。但他仍旧全力以赴完成了所有考试,最终收到了入学通知书。 不过那时候他的入学成绩是全系最低,录取名单上他的高中的名字在一串音乐附中里显得格外显眼。而那时候的确会有很多课程跟不上进度,但好在后来全部都补上了。 从入学的垫底到现在的第一名,这个经历足够的励志并且能够拿来炫耀,但喻文州却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在这里勤奋而有天赋的人实在太多,他只不过是其中很寻常的一个。而且他是那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会制定好计划一步一步去实现的人,达到这个目标在他的意料之中,没什么意外。更何况这也不过只是他学习过程中,很普通的一个阶段而已。 只不过他现在都还觉得奇怪,当初他是怎么和入学成绩全系第一的张新杰分到一个宿舍去的。 黄少天很安静地听着喻文州不咸不淡地讲着他的“黑历史”,觉得这个人真是让人看不透,明明这过程中的每一件单挑出来,都是个起承转合俱全,足够精彩的故事,说不定还能发到网上写上个什么励志贴,就像现在很多人喜欢做的那样。但他现在这平铺直叙的语气,显然是觉得这些都没什么,他不认为这些有什么丢人,也不觉得有什么可骄傲,这是他自己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路,因为他全都经历过克服了,所以才能现在这样平静地把它们当成故事来讲给别人听。 在这之前黄少天以为喻文州和他一样,就是从小学音乐一路科班然后考来了这里,这是现在他的大多数同学都有的经历。而他也一直觉得喻文州的优秀也是他所熟知的那种,有天赋不挥霍,然后再加上自身努力就会有所成就的类型。但现在看来他的这些既定认知并不全对,喻文州当然有足够的天赋,可是他为了能发挥出这些天赋,付出的努力和汗水,远远要超出黄少天之前所想的那么多。 他张了张嘴,善言辞者如他一时间竟想不出能说些什么。而他也没有去问喻文州为什么会选择这个专业,选择这么困难的一条路,他想或许他是知道原因的。 还能为什么呢?肯定是因为喜欢啊。就像当时他自己也可以选择只把小提琴当做一个爱好,当做闲来无事时茶余饭后用来消遣的工具,而不是把它作为一个终身的职业,每天都要为了它付出无数的时间还有汗水,其中的辛苦他即使当时没有办法一窥究竟,但终究也是能够了解的。 可当时一丁点儿的犹豫也没有的,他就选了那一条看起来更为艰难,但是却是他心甘情愿去背负那些辛苦的道路。因为太喜欢,也因为他知道这条路上,他将要收获的,或许远远比自己付出的要多。 为了那一个理由,真的就能够全心全意地去付出很多以前根本无法想象的东西。精力,时间,耐心,这个过程甚至还在消磨着最初那份单纯的喜爱,可是一路走下来,他从来没有觉得后悔过,所以他理解喻文州的选择,那个原因他不会去问。 正午的太阳光从背后的玻璃窗投射进来,有些微微的燥热,他们一起被笼罩在那片阳光里。身边的人低着头嘴角微微勾着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手下也没有停,他批改好的卷子已经快有自己的两倍多了。黄少天用手托着腮帮子瞅着他,对方也没因为这个故事而有什么特殊的表情,淡定自若地继续改着卷子,黄少天突然笑起来,起身拖着凳子到书柜跟前,站在凳子上从柜子顶上拎下来一个琴盒。 喻文州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黄少天轻巧地跳下来,把琴盒外面用来挡灰的袋子拉开,一边解释道:“这是魏老大以前经常用的琴,后来因为指板开了送去修,结果因为当时的老板不在,有个学徒手贱先拿去自己修了,你知道以前这种老琴的指板如果开了是拿什么粘起来吗?” 喻文州想了想,他确实不知道这个,便开玩笑地回答:“总不能是502吧?” “对啊,你看正常人都知道不能这么粘啊,拿强力胶粘起来,声音还能听吗?一般的练习琴也就算了,本来音色就不怎么好也无所谓,可老魏这把琴当初音色简直棒的逆天!我好多次都想跟他借来拉一拉只可惜那时候还没长开,拿不了那么大的琴。谁知道最后……想起来我都觉得蛋疼,当时去拿琴的时候老魏没砸了店面都是个奇迹啊。”黄少天一边把琴弦调了调,一边继续说,“一般这种琴是可以用鱼鳔来粘合的,那样指板被黏住以后不会影响音色,结果……”他指了指手里这把琴的指板,“这里被哥俩好给来了一发,黏的死死的,想再弄开都没辙。” 喻文州不可置信地笑了出来:“那么惨?” “你听啊。”黄少天把琴夹好,简单地拉了几个和弦,“你听声音是不是闷闷的?” “嗯,听上去感觉音色很死,但其实也还不算太差劲啊?” “这么听还凑合,但和之前比反差太大了,老魏当时气了好久最后又换了一把新的,这把就不再用了可是也舍不得扔,后来一直放着,被他拿来办公室了。”黄少天又低头用微调正了正音色,然后咳嗽两声,说道,“你刚才和我讲了……呃总之就是听完以后我觉得我那些破事儿完全没什么好烦的,还装模作样地说什么没以前觉得高兴,想什么呢真是图样图森破不对这不是重点,咳咳因为我完全想不出该对你说些什么所以就用这首曲子来表达一下对你的……” 黄少天皱着眉纠结地选择了一下措辞,最后他说道:“对你的敬意。” 喻文州直接笑场,黄少天面上也绷不住,他保持了最后一点freetalk的正经气质,连忙把话补完:“不过我一时间想不起来什么和敬意有关的曲目,所以大概可能有些不对劲,我本来对这类的就不是很上心……你凑合着听啊不许笑场,敢笑我给你拉我的保留曲目。” “又是无穷动?”喻文州耸耸肩,“我很喜欢的呀。” “不是无穷动,怎么是无穷动呢?是七岁的黄少天的必杀技,杀鸡啊!”黄少天哈哈一笑,“我到现在还保留着当年杀鸡的手感,要感受一下吗?” “别别别,你拉吧我绝对不笑。”喻文州很配合地坐端正,把笔放下,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动作还问着,“需要指挥吗?” 黄少天笑着摇了摇头,架好琴把琴弓搭在合适的位置,按下了第一个音符。 悠扬的旋律传出来,这把琴虽然遭遇了那样惨无人道的对待,但音色也还说得过去,更何况一个出色的演奏者,是可以不用好琴也能拉出好听的旋律的。 只是那调子一响起来,没出一个小节喻文州就笑了起来,黄少天一边继续着演奏一边瞪了他一眼,那眼神直截了当地传递着“说好的不笑场呢”! 喻文州微微歪了歪脑袋比了个无辜的表情,这怎么能让人不笑场?黄少天现在拉的这首埃尔加作曲的《爱的致意》,它虽然题目里带着“致意”俩字儿,但实际上它的主题不在于真的“致意”啊。 他笑着看着黄少天又无可奈何地翻了个白眼,手下的演奏却完全没受到影响,阳光从身后照进来,给他和手里的琴都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也许是感受到他一直没有移开的视线,黄少天趁着一个休止符换把位的空当,也对他眨了眨眼睛笑了一笑。 那笑容融在夏日有些刺眼的阳光和那段柔情而轻快的旋律中,喻文州在考上作曲系的三年之后,又再一次觉得,当初能做决定来到这里,真的是太好了。 第7章 A nimato 活泼的,富有生气的 闹钟响起来之前黄少天就醒了,夏天一般都醒得早,外面太阳光透着不怎么挡光的窗帘照进来,隐隐地还有些燥热。黄少天习惯性地抓起手机看了眼时间,揉了揉眼睛发现有好几条彩信,发件人来自郑轩宋晓还有徐景熙,一人好几条,他还没从睡眠中清醒过来的大脑愣了一下,想这都什么时候了,发彩信?钱多的烧得慌啊。 不过等他打开那些照片以后他就反应过来为什么他会收到这些见了鬼的玩意儿,这帮家伙现在到了海边,前几天刚到的时候还给他来了个电话,徐景熙的声音透过电波传过来,被那边呼啦啦刮过的海风吹得都有些七零八落,大半夜的他跟黄少天在电话那边吼:“黄少!你猜!我们!在哪!” 黄少天真心不想回答这个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摆明了就是在钓鱼的问题,这几个家伙走一路发一路微博,每到一个地方都还带个地点定位,遇着好看的好吃的还非得拍下来发到网上,发就发了呗,还非得艾特他一起看,生怕他一个人身在学校感受不到外面大千世界的美好似的。 “你们不是到了海边了吗晚上不是还吃了海鲜吗那一路的微博你还没艾特够啊还非得打电话来说你这都什么居心啊?有话快说我要睡了!”黄少天扫了一眼桌面上摊开的那本用来催眠的乐理课课本,正色道。 “黄少我跟你讲这边晚上的星星特别的亮!黄少你会唱小星星吗!在学校可是一个学期都没怎么看见过星星来着!哎你们要跟黄少讲话吗……”说着电话那边又换了个人,郑轩的声音传过来,“黄少徐景熙他没有驴你,真的特好看,然后……” 那边还隐隐约约地传过来宋晓的声音,他含糊不清地像是吃着什么东西似的一边还要说:“跟他显摆那个石斑鱼!太好吃了!问问他后悔不!哎今年开的是哪个食堂来着?郑轩这个鱿鱼丝你还要吗?” 于是他们三个人就在电话那头说起鱿鱼丝来了,黄少天一脸黑线地盯着通话时间一分一秒地过,不过本着既然被报社了那自己也不能太亏本的原则,他开了免提把手机扔一边,浪费徐景熙的话费去了。 这个电话门的后续事件,就是他在睡觉前还看到了好几张夜晚海边的照片,手机拍的效果不怎么样,但还是能看到沙滩长椅,海边星星点点的灯光,以及被他们给了个超级大特写的螃蟹烤鱼还有啤酒,晚上只在食堂随便对付了一顿的黄少天躺在床上一连手抖三下,为了自己后面假期的幸福感,果断地把他们三个全拉黑了。 然后清净的时间没过多久,徐景熙他们发现不能扰骚他了以后,又回到了最初最原始的发彩信的方式,黄少天一大早看着照片上阳光灿烂的沙滩,那三个人似乎都晒黑了一圈,穿着非常有海滩风情的衬衫勾肩搭背站一块儿咧着嘴在照片里冲他比了个胜利的显摆手势,底下附了一句话:“黄少好好练习啊!弦乐系未来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肩上了!” 寄托你大爷啊寄托希望你个头啊希望!全都是你们这些人弦乐系哪还有希望可言啊!黄少天扔了手机坐起来,一眼扫到桌子上那盆徐景熙留下的仙人掌,嘴角抽了抽,又一个手抖,倒了半杯水进去。 不过他这些天的生活节奏简直堪称规律的典范,每天早上起来去图书馆,下午或者晚上去琴房练习。去图书馆是被张佳乐拉去的,张佳乐每天打开电脑搞学术之前,都会例行公事地感慨一下,说是作为研究生,要么腿脚利索放了假就快点滚回家,要么就找个不会使唤人的导师,如果两样都没做到,那么就是他现在这个境遇,悲惨极了。 然后搞学术的张佳乐和去打酱油的黄少天就这么遇着了同样来搞学术的张新杰和喻文州,暑假的图书馆照常开放,但是根本没几个人,来了的又有一多半是来吹空调谈恋爱,剩下的一些就是大浪淘沙过后留下的一丁点儿金子,真是来学习的。因为人少所以很容易就看到了,黄少天一抬头就瞅见喻文州和张新杰往这边走,他抬起手打了个招呼,那两人也就这么坐了过来。 实际上这几天晚上黄少天总能和喻文州在琴房遇着,有时候还会拼一个琴房一起练着玩。大赛的组委会已经把正式的参赛函寄了过来,里面大致说明了要求的曲式还有作曲的主题,提供了乐器的备选项,最少选两样,喻文州还就真的只选了两样,最常用的小提琴和钢琴,真不知道他是太有自信,还是懒得搞那些太复杂的。 但昨天晚上刚道了再见这一早上起来又在图书馆碰到,两个人相视一笑,黄少天指了指张佳乐,比了个口型:“我来看他做苦工,顺便打酱油的。” 喻文州看了看低头猛敲键盘,几乎都快在电脑上敲出一个进行曲节奏的张佳乐,了然地回他一个笑。他们三个前几天也算正式见过面,地点是在学校的食堂,时间是开饭前的半个小时,喻文州把参赛函和说明书拿给他们看了,三个人都没什么意见和问题,迅速地走了一下大致的时间表,把自己的信息表迅速填好交还给喻文州给他拿去报名。然后就一起去直接排队等开饭了。期间话题也从参赛的作品题目为什么这么不靠谱,到今天食堂为什么没有鸡腿,一路扯到不知道哪儿去,再也拽不回来。 但是今天喻文州没有来,他到的时候只有张新杰在老位子坐着,他们这一段时间都一直坐在固定的位置,靠着窗,采光充足往来的人也少。 他往常是和喻文州挨着坐,喻文州经常随身带着个本子,里面零零散散地记着些平时突发奇想的零碎乐段,黄少天之前看过喻文州的课堂笔记,字迹是很标准的楷书,一笔一划都写得力透纸背,端正里却还带着些飘逸的。五线谱也写得清秀工整,都是可以直接当成印刷版本拿去复印的那种。 但是这个本子上的却和之前看到的不太一样,可能是私人性质的缘故,字迹和乐谱都写得随性很多,有些哼起来轻快的乐段,那些音符都仿佛也跟着轻快起来,一个个地像是跳动在五线谱上,随时都会从纸张里跳脱出来似的。而有的稍微沉重一些的,则下笔的力度似乎都比其他音符要重。而又往后翻了翻,有的乐谱旁边甚至还配着简笔画似的表情符号,再加上本子上写的日期,竟有种是在用乐谱当日记的感觉了。 图书馆里不好交谈,于是黄少天指着那个活灵活现的笑脸表情,用胳膊轻轻碰了碰喻文州,他从书本上移开视线,看到黄少天一脸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新奇事物一样的表情,顺着他指的去看,喻文州也弯起嘴角笑起来,都是闲来无事的成果,他看那人乐不可支却还是憋着笑不能笑出声的样子觉得有点逗,示意黄少天把他自己的课本拿过来。 黄少天把自己的课本推过去,然后自己也凑过去看喻文州要干什么。喻文州手里拿了支铅笔,他微微侧过来看了眼黄少天,然后眨眨眼笑了一笑,随即低头,铅笔在课本的空白页脚处勾勾画画,完成的时候还先拿手挡了一挡,自己先看了看然后才满意地把成品转过来给黄少天看。 那上面用简单的线条画了个小人,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活灵活现,旁边还轻快活泼地批了一行字,叫做,《记不住单词进行曲第一号》。 救命啊这是个什么鬼!黄少天差点没忍住直接捶着桌子笑了,他连忙伸手捂住嘴一边用眼神质问着喻文州,这什么啊什么啊这谁我平时看书可不是这么个样子啊! 喻文州挑挑眉,表达了他的不认同,然后他伸手在对面的张佳乐和张新杰眼前轻轻晃了晃,对面的两个人都抬起头来看他,喻文州拿起那本书把那个小人指给他们看,张新杰很认真地打量了一下,然后询问地指了指黄少天。张佳乐一看就乐了,夸张地模仿着那个面部表情,然后腾出手来给喻文州比了个大大的赞。 喻文州得到了盟友的支持,又回过头来看黄少天,眼里带着点儿善意的促狭,笑够了伸手去拿橡皮擦,想帮他把这个擦掉。毕竟是课本,这么画在上面可能不太合适。 黄少天在桌子下面狠狠地踩了张佳乐一脚作为报复,但看喻文州伸手去拿橡皮,又连忙伸出手去按住他的手阻止他。 “不用擦了给我留着呗,大师手稿将来说不定还能拿去拍卖呢不用擦啦。”黄少天压低了声音轻声道,从喻文州手里把橡皮拿了过来,又把课本朝喻文州推过去,“喻大师你再给我签个名留个纪念啊?” 黄少天声音很轻,量化一下大概已经能达到ppp的那个级别,虽然声音不大但是感情表现力却十足的到位,听起来诚恳极了,他的眼睛本来就很亮,这会儿带了些笑意,就显得更有神采了些。 喻文州又笑起来,配合地给他在下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还写上了日期。张佳乐坐在电脑后面纳闷地瞅着这两个家伙,说好的一起来搞学术呢?你们俩还就这么着玩儿起来啦? 可是今天喻文州没来,张佳乐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张新杰看他过来,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从包里拿出一张唱片给他,黄少天愣了一愣,接过来一看,是张RCA时期海菲茨的小协,他愣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今天是8月10号了,他生日。 平时他也不怎么在意这个,以前暑假乐团有排练的时候大家还会以此为由头一起出去热闹热闹,现在大家都不在,他自己也差不多把这事儿忘了。想起这茬他去看了看手机,早上出门以后就塞在书包里调了静音,现在拿出来一看,果然一堆祝贺的讯息,乐团里的朋友,同班的同学,还有以前的认识的人,其中不少还是音频文件,只能从电脑上下载了再听。 张新杰又对他点点头微笑了一下,上次他过生日,黄少天恰好知道了,然后送了他巴赫,现在他又回他一张海菲茨,再合适不过。 黄少天笑起来,他平时听唱片的时间不算多,但是海菲茨的碟他也是收了不少,他道了谢,然后随口问道:“喻文州呢?他今天没来?” “今天要去现场交参赛的报名表,还有个宣讲,他一早就走了。”张新杰低声回答。 之后的这一整天都过得百无聊赖,他吃过午饭就直接去了琴房,日常练习并没有因为今天是生日就有什么改变,练习到天快黑的时候结束,他刷了卡出来,出了门厅就一眼看到喻文州正从外面往琴房楼里这边走。 “回来了?听张新杰说你去交报名表了还有个什么宣讲?怎么样是不是很无聊?都这会儿了还来练习这么刻苦啊吃饭没,没吃饭的话一起去啊,吃完了你再回来练习也不迟你都跑了一天了……”黄少天一边把琴卡揣回口袋一边跟喻文州招了招手道。 喻文州走到他跟前,应该是刚从校外回来,鼻尖儿上还带着些薄薄的汗,他摇了摇头道:“不是来练习,是来找你的。” “找我?”黄少天反问。 “想着你这个时间大概在这,也没提前打电话问。有点东西要给你。”喻文州回答,他们一边往出走,这时候太阳正落山,琴房楼是最早期学校仿西方式建造的带些巴洛克风格的建筑,白色的墙壁被镀得一层金黄,一楼的玻璃窗里映照得满满都是西边晚霞的光。 喻文州从他拿着的文件袋里抽出一份来,递了过来,笑了笑然后说道:“少天生日快乐,我不是最后一个吧?” 黄少天接了过来,是一份乐谱,他想了想,大概是前几天把报名表交给喻文州的时候,那上面写着生日吧?那倒也不算太惊讶。 其实现在他们很多时候作曲已经开始用一些很方便的作曲软件,直接生成音符,同时也有相应的音准,避免了有时候作曲还必须有钢琴在旁边试音的麻烦。但是对于绝对音准较不错的人来说,写曲谱的时候没有乐器在旁边影响并不算太大。喻文州的音感一直不错,那些个作曲软件他也用的得心应手,但是他还是喜欢手写的乐谱,亲手把那些脑海里的旋律一笔一笔地写在纸上,那是不同于电脑生成的另一种成就感。 而且也显得更有诚意。虽然他也是整理要交上去的材料的时候多看了黄少天的材料两眼,才发现今天就是他的生日的。准备的时间并不长,但是写一首变奏曲对他来说也不算太难。晚上开始写,白天在地铁上又补充了两段,听宣讲的时候又改了改,就是现在的成稿了。 黄少天看得挺认真,大有想要立刻拿出琴来试一试的冲动,可是他的琴卡刚才已经刷完了今天全部的时长,不能再用了。他稍微皱了皱眉,喻文州看他的表情,问:“是想进去试一试吗?” “对啊你这变奏曲写的很赞啊,这里,这一串跳弓很带感啊好想上手感受一下可是我的时长用完啦你带琴卡了没?” “没有,我一早就出了学校,也没想着回来练习……”喻文州回答。 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门厅的廊灯经久失修早就不亮了,夕阳最后一点的光辉洒在西边的校舍上,浓重的深橘色和黑紫色混在一起,而路灯却还没有亮起来。黄少天想了想,问他:“你还有没有事?没有的话,我们去操场后面?我记得那里有灯和谱架的上次去那儿看刘小别他们搞现场演出的时候看到的,要去看看吗?” 学校的操场背后有个小型的舞台,台子没多大也没有很高,他们这一批学生甚至都不知道最开始这块地方是干什么用的,这地方被学校里最早一些玩摇滚乐团的学生进行了改造,给那里扯了线路搭起了灯光和音箱,后面光秃秃的水泥墙也被画上了各式各样新潮的涂鸦,供他们平时练习和演出用。 而实际上效果也不错,他们有的学生自建的乐团甚至还很有名气,经常在那里演出的时候会引来很多外校的学生,经常都是夏天的晚上,那个方向传来的电音吉他贝斯还有鼓声还有尖叫都能传得很远,黄少天他们在自习室都能听到。 而他的直系学弟刘小别,虽然一直是和他一样,学的是正统古典音乐,平时练习的都是同一套教材,但是却对现代的流行乐有着不小的兴趣和高涨的热情,经常也跑去凑个热闹,拿电音提琴过一把手瘾。有几次他们乐团还组队去看过刘小别的演出,和平时穿西装打领带正襟危坐地坐在提琴席里演奏协奏曲完全不同的,那货摆了个很酷炫的站姿站在麦克风架子后,脖子上挂着耳机,手里拿着的是造型奇特的电音提琴,右脚还时不时跟着节奏打着拍子,但是拉的曲子他们几个弦乐系的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是哪一首,最后还是王杰希看了看现场派发的传单,在夸张的涂鸦还有字母中找到了曲目名称,叫什么海盗来着,黄少天不记得了。 音乐的种类当然没有高下之分,只不过黄少天对这个类型并没什么特殊偏爱,平时也不怎么来这边。现在学校放假,自然没有人使用,倒是可以去那里试一试。 喻文州也知道他说的是哪里,反正晚上也没有其他事情,于是两个人就一起往那边去了。 他们从旁边的台阶上到舞台上,黄少天在后面摸索着找到了开关,顶棚上的灯光倾泻下来,把整个舞台还有下面的空地都照亮了。喻文州把角落里堆着的谱架拎起来一个,拿到前面去,然后自己拖了个置物箱坐在旁边,笑着说道:“演出可以开始了吗?” 黄少天一边把谱子摆上去然后搭好肩托,对喻文州挑了挑眉,带着点儿得意地笑了一笑。 既然是生日礼物,喻文州也没能免俗地套用了556517这个主调,但是如果不是先入为主地带着这个旋律去听,并不是很能从现在的这首变奏里听出这个调子来。同样的,礼物自然是要投其所好,这首曲子是个小快板,下行弓起势,然后接一串儿的单双音交错的连顿跳弓,虽然是第一次上手,但黄少天读谱能力和手速早就被无数次的无穷动练习出来了,而且喻文州并没有用很高把位的音,所以他拉得非常流畅。曲谱上并没有写题目,但是开头标注了a nimato,于是黄少天也非常遵循作曲者意愿地,手指灵巧地按出轻快的装饰音,然后非常‘富有生气的,活泼的’看了喻文州一眼,还对他笑了一笑。 整首曲子都轻快而跳跃,最后以一个干净漂亮的双音和弦结束,黄少天习惯性地扬起了弓子,等琴弦共鸣结束,这动作喻文州也在他第一次看黄少天演奏那首伊萨伊小奏的时候见到过,但不管是现在脸上的神情,还是乐曲的表现力,却都是截然不同的。 “谢谢你啊这曲子写得超赞!连顿弓那里,旋律很棒而且衔接的也很好!这简直是我这几年收到的最靠谱的礼物啦。”黄少天演奏完也没问他拉得好不好这种问题,大大咧咧地抱着琴往喻文州旁边一坐,那个置物箱本来就不是很大,喻文州配合地往边上挪了挪,笑着回答:“最靠谱?你以前都是收到过些什么不靠谱的?” “去年暑假的时候留校排练,然后我过生日那天早上刚进到排练室,他们就给我一起合奏了一首……”黄少天说着还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给我合奏了一首《闲聊波尔卡》。” “从来没见过那帮人那么卖力地演奏过啊!那神情就跟他们是在金色大厅参加新年音乐会似的!闲聊波尔卡!真亏他们想得出来啊而且你看我们团长王杰希那么正经的人,他居然很配合啊你能想象吗?他指挥的可带劲儿了,后来我才知道这主意居然是他出的,曲子是大家投票选的,唉……”黄少天作势又叹了口气,但他没说虽然这曲子委实欠揍了些,但他还是有点儿感动,拿手机录了半首,现在还留着没舍得删。 夏天夜晚的风带着些白日里没有散尽的余温轻柔地吹过来,黄少天低头看了看琴,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重新把琴夹好,侧了侧头跟喻文州说道:“反正都来啦,再你拉一个更应景的。”然后手指按在三把位的D弦,轻柔地拉出了第一个音。 他这次没站起来,就很放松地和喻文州并肩坐着,距离很近,喻文州甚至能从他的角度看到琴弦的振动和在光线照射下轻轻飞起的松香粉末,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听他拉琴,这个角度下,他听到的声音,大概也是最为接近黄少天自己听到的。 有的演奏者在不看乐谱演奏时喜欢注视着自己的手指,有的喜欢闭着眼睛,而黄少天却两种都不属于,他的眼神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喻文州看不见他的眼睛,不知道他的目光落在何处,看到了什么。 晚风轻飘飘地从他们身边拂过,吹动树叶有些微微的响动,还伴着隐隐约约的虫鸣,这是他们身处的夏天的夜晚,也是喻文州从黄少天的演奏里,真切感受到的《夏夜》。 中国的乐曲结合了民乐的长处,较之西洋乐显得更为绵长而悠扬。他以前从没听黄少天演奏过这样通篇都是慢节奏的曲子,这段时间他们一起在琴房练习的时候也是,他可以一下午只拉练习曲和琶音而不觉得枯燥,喻文州也切身体会到了黄少天对无穷动是有着多么炽热而深沉的爱。每次听他拉琴,他左手熟练的技巧和右手精湛的弓法都是最为亮眼的存在。而现在这首曲子,非常简单,没什么炫技,连换把位都要用平时尽量避免的滑音来拉才更好听。 可喻文州却依旧从这简单而悠扬的旋律里,同样听到了夏天安静的晚风,树叶被风拂动的声音,昆虫的鸣叫,或许再想的远一些,甚至还能看到现在城市里不怎么常见的夏季银河,星星像是上帝随手打翻的糖果罐子,零零散散铺开满天,那光亮似乎都随着简短精巧的装饰音的节奏,一眨一眨地闪个不停。 在上次那场伴着暴雨的演奏之后,喻文州再一次觉得,这样的演奏方式下,他似乎能从这些音符里,隐隐碰触得到黄少天隐藏在以往那些高度控制之下的,一些零星的真情实感,它们轻巧而透明,像是乐曲末尾经常会出现的泛音,他感受的到,却难以名状。 曲子并不长,黄少天停下的时候看他的神情像是陷入了某种严肃的思考,他笑道:“哎哎喻大师,回神了回神了,我这又不是拉的冥想曲,你在这儿思考什么呢这么入神?别和我说刚才的你一点没注意听啊?太伤我感情啦。”一边说着还伸手在喻文州眼前晃了晃。 喻文州抬手压下他乱摇的手,因为刚才的演奏,黄少天掌心有些微微的出汗,喻文州没在意这个,他转过来看着黄少天,那神色非常认真,黄少天还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他奇怪地问道:“怎么了你?突然这幅表情?” “我在想……”喻文州轻声说道,“我在想你刚才的这种演奏状态,就非常的好……完全没有你之前演出时那种控制过度的感觉。听起来很真实。” 黄少天一时间没回答,他摊开左手看着自己的掌心,指尖因为长时间的按压琴弦,早早就磨出过一层茧,后来时间长了连茧都退了下去,指尖都变得扁平起来。他又缓缓地收紧手指,问道:“我也没有太在意,那是种什么感觉?很真实?我以前拉得曲子不真实吗?还是说,是因为以前的曲子不够放松?刚才我拉的时候好像什么也没想……你跟我讲讲刚才那是种什么感觉呗?” “大概说来就是……能从你的曲子里,感受到星星。”喻文州笑了笑,又补充道,“别在意,我只是随口说说,你不要太往心里去。” 他不想因为自己的观点影响黄少天的演奏,但是黄少天却没在意,他反问:“怎么可能不在意啊?不是说好了一起努力吗这么快就忘了?不要紧的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不要害怕影响我,要是那么容易被影响,我现在早就去和郑轩一起转系去专修三角铁啦。” “三角铁?”喻文州笑了出来,“怎么会和三角铁扯上关系?” “郑轩,就我一室友,以前高中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他这个人超级怕麻烦,而且修的是大提琴,以前上下学带着都特别不方便,他那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学一个轻便的乐器,然后我们大家就给他推荐呀,什么长笛啊单簧管的都来不及了,那就只能改学三角铁了啊!结果他还特当回事儿,上了大学以后还专门跑去问有没有三角铁的选修。”黄少天说起室友的囧事就挺来劲儿,“后来没找到,他还写信到校长信箱去问,为什么没有三角铁的选修。说这非常的不公平……哈哈哈哈哈。” “然后呢?” “当然是没回复啦,然后那年他生日我们就给他买了个三角铁,当时他的表情,太精彩了。”黄少天一边说着一边把琴弓拧松了,抬起头看了看天,今天天气不错,但是星星却不多,远远的能瞅见一两颗,可怜兮兮地自己闪了闪,一片云飘过来,转眼又不见了。 他自己也隐隐感觉到了喻文州所说的问题所在,演出时面对的是众多台下陌生的观众,为了表现,为了演出,或者为了许多其他的原因,难免会和平时练习的情绪不一样,但音乐无疑是异常诚实的,它会很直接地反应演奏者的心态,或许他是不想把自己的情绪直接暴露在那么多陌生的人面前,或许是他控制过度已经成为习惯,时间长了,就慢慢忘了自己最放松的状态下,是个什么样子了。 他的确是对自己的演奏有着超强的控制欲,他想要达到哪一种效果,想要怎么营造氛围,想要怎么来表现,他想把这些都归在自己的可控范围之内,所以他的控制越来越精准,达到的效果越来越好,可是同样的,也越来越没有那么的真实。 “即使是海菲茨,也会被批评说演奏过于冷酷。”一段安静的沉默过后,喻文州带着些若有若无的笑意轻声说,那声音融在夏天夜晚温热的空气里,显得异常柔和,“他们说他把禁欲主义带入了音乐,显得不近人情,一点也不好相处。” 黄少天笑了起来,的确历史上有人这么批判过海菲茨的演奏,连带着他的演奏,乐曲和演奏时的神态一起否定,说他的感情来自指尖而非内心。那是货真价实的冷峻和淡定,喻文州这个例子倒是举得非常投其所好。 可是即使如此,即使被批评为冷酷而不近人情,海菲茨的演奏中,也不乏能让人感动得潸然泪下的演绎。 黄少天笑着说道:“海老那是任何时候都喜欢板着脸,腰挺得笔直地演奏,每次看他的录影,我都觉得那像是个剪影似的,除了手臂整个身体纹丝不动,可是这种情况下他的曲子也完全没有任何缺点,听多少次都觉得简直是神迹啊。” 张新杰说的没错,这个人,在说到自己喜欢的演奏家的时候,眼睛里的神采都不一样了,那种毫无保留的崇拜和赞美,纯粹而干净,耀眼极了。 可是黄少天的下一句话,却让喻文州吃了一惊,黄少天偏了偏头,继续道:“可惜海老的录像还有录音,什么时候都是那个样子,以前我还想,没见过他另一种拉琴的样子,超级遗憾啊!”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转过来看着喻文州,顶棚的灯光照下来,喻文州能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样子,他听到黄少天都带着点儿困惑的语气,他说道,“不过我觉得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拉琴都挺放松的……你有这种感觉吗?” 黄少天抱着琴,问完以后就这么眨了眨眼睛,瞅着喻文州,而身边的人像是被他问住了似的,一时间没有回答。有风吹过来,喻文州额前稍微有些长的头发被吹得垂下来挡了眼睛,他抬手拂开,空气里似乎有点松香的味道。他放下手,正对上黄少天直视的目光,那眼神干净而明亮,看得他忍不住又微笑了起来。 然后黄少天看着他因为笑而微微眯起来的眼睛,听到他答道:“似乎……是这样没错呢。” 第8章 Appassionato 热情奔放的,激情的 张新杰完成了暑假期间留校要做的计划表上所有的事项,前几天回家去了。张佳乐终于干完了导师布置下来的任务,这几天大有一种劳动人民翻身当家做主人的洒脱感,说要好好放松几天于是也不来了。于是现在就还剩坚持不懈搞学术的喻文州和记不住单词进行曲第一号的演奏者黄少天,每天都还跟打卡似的来图书馆报道。 最开始两个人还是时间不一定地在门口食堂或者走廊里碰上,最后每天都见,干脆就约了个时间,每天定时定点,一起吃了早饭然后去图书馆吹空调,吹完空调下午的计划就是去琴房。而开始的时候他们俩还挺客气地一人一个房间分开刷卡,到了时间一起走,后来为了最大限度地利用琴房的时长俩人干脆就拼了一个房间。 黄少天还稍微担心了一下自己每天的练习会不会干扰到喻文州的思考,于是他很仗义地把谱架搬到了离喻文州坐着的琴凳最远的地方,练习的时候还稍微歪歪脑袋瞅了瞅喻文州有没有被自己打扰到,事实证明他想太多了,喻文州托着腮转着手里的笔低头看着面前的谱子,黄少天看他那个认真劲儿觉得他可能连自己现在练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这一届的作曲大赛也沿用了往年的赛制形式,给出一个主题然后自由创作形式不限,喻文州他们这一次的主题,翻译过来的意思大概就是“人之常情”这种模糊又抽象的调调,喻文州把这个告诉黄少天的时候,对方正坐在琴凳上摆弄他的肩托,听完喻文州的陈述和翻译,他的表情可以概括为“这都是个什么鬼文艺青年的思维怎么能够这么抽象这么让人发愁”。 但不管大赛的组委会是不是文艺青年是不是很愁人,题目都不能再改,喻文州也早早就开始着手准备,这个赛制也是近年来更改过的,以前是固定了曲式来交作品,现在为了鼓励创作的多样性和激发学生的思维,反倒是用了这种命题的形式,曲式乐器都不限制,给创作留了更多的选择空间。 今天下午天气似乎比往常更闷热,明明已经快到傍晚天气也没有变得稍微凉快一些。房间里的电扇在顶上勤劳不休地转着,喻文州把写好的谱子整了整,抬起头看到黄少天正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练习,练习曲的旋律性一般并不突出,他练的这一首大概主要是训练连跳弓的,一整串音符要在一个上行弓的期间全部拉完,再加上跳弓对持弓力度弹性的要求,整首练习曲听起来非常急促,平时还不觉得,这么闷热的天气里听着这么快速的曲子,只让人觉得快有种要窒息的感觉了。 喻文州想,他这时候稍微理解了一点为什么黄少天总是喜欢叨念着说维瓦尔第绝对是因为从前夏天没空调才会写出《四季》夏天的前两个乐章,没有空调的夏天,实在是不能忍啊。 一首曲子练完黄少天拿下琴擦了擦汗,一回头看到喻文州正很专注地往他这个方向看,眼神和往常一样温和而平静。他看了喻文州一眼,本来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结果又一想说不定这家伙是在思考呢?也许他虽然看的是我这个方向,但可能他的思想已经透过了我还有这堵墙还有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现在正在和巴赫或者莫扎特约会呢? 还是不打扰他了。让我再把这个练习曲拉一遍吧。黄少天想着。和一些只喜欢练有旋律性的曲子讨厌常规音阶和练习曲的学生相比,黄少天对这些纯技巧性的东西一直保持着很高的热情。他觉得这个连跳弓拉起来真是非常让人神清气爽,因为这个弓法对右手的要求非常高,不仅要保持琴弓的稳定还要有一定的弹性和张力,稍微多用力一点弓子就会砸在琴弦上变成车祸现场,少用力一点又会跳不起来变得优柔寡断异常难听,这需要对力度非常准确的掌控,而这正是他最最擅长的技巧之一。 于是他又兴致勃勃地重新夹好琴准备再来一次,结果却听见喻文州的声音传过来,他似乎是有点儿无奈地问他:“少天……我看了你这么久,你是一点儿都没感觉到吗?” “哈?你在看我吗?我还以为你在发呆,啊不是……我以为你在思考比如说透过了我看到了巴赫他老人家然后你们正在交流某种高大上的作曲理念……等等你没有吗你还真的就是在看我啊?”黄少天又把琴拿下来,一脸的不可置信,脸上的表情很明白地写着“喻文州你怎么能这么驴我你看我把你想得那么高大上结果你还真的就只是在看我吗”这样的讯息。 喻文州本来是想简单回一句你想太多了,但最后他却说:“透过你可看不到巴赫,你和他实在没什么共同点……” 遭受了双重打击的黄少天嘴角抽了抽,喻文州不就是之前看到了他夹在书里的那篇被打了60分的关于巴赫的论文吗! “那你这么看着我是在搞什么莫非被这个连跳弓迷住了吗?”黄少天决定不再和他说巴赫,“你要是喜欢的话我还可以再友情附赠你一首《霍拉舞曲》,怎么样怎么样?” 喻文州换了只手托着下巴,他眨眨眼睛又指了指头顶的电扇,说道:“少天你……能提供点听了以后让人觉得凉快一些的背景音乐吗?” 这一刻黄少天真的深刻体会到自己实在是想太多了,刚好他站得太久有点儿累,他走过去往琴凳的另一边一坐,非常坦荡地对喻文州点点头道:“那还不简单,听好了啊。” 然后他架好弓子说到做到,给他拉了首速度很快全是连顿弓一串下来听的人都觉得喘不过气的《霍拉舞曲》,听到第一个音的时候喻文州就笑起来了,不就稍微提了提那个60分的巴赫吗,这么记仇。 黄少天一边拉还一边歪了歪头瞅着他,比了个“凉快吗”的口型,笑得非常得意,但是得意过头一下子分了神,不小心把弓子磕在了琴桥上, 于是就这么停下来了。 房间里安静了一瞬间,然后两个人一起笑起来,外面太阳快要下山,最后一点闷热的余晖透过窗子洒进来,把铺着白色瓷砖的地板镀了一层金色,黄少天想了想说:“好啦不驴你了,我这次给你拉一个真正凉快的曲子,等等你让我找找谱子太久没练过不记得具体的把位了……”说着把琴递给喻文州,然后自己腾出手在包里翻,结果谱子还没找到,他塞在包里的手机却响了起来。上回提起过一次以后,黄少天后来真的重新录了一首无穷动,然后传给了喻文州,现在两个人的手机铃声都换成这个了。 他看了看来电显示,是王杰希,他跟喻文州点了点头然后就接了起来:“喂团长什么事儿啊是不是突然又要排练了如果是的话那我现在就不在学校……” 那边的王杰希显然很习惯他这永远都不在线上的脱线开场白,直接忽略了以后问他:“今天晚上刘小别那个livehouse的演出你去吗?” “当然会去啊不是之前说好的到时候去捧场吗怎么了?哎原来是今天我还以为是下礼拜来着?看我这记性……要一起去吗?” “今天晚上我得帮老师带一个学生,可能要晚点。你帮我说一声。”王杰希回答,“等下课以后我再过去。” “哎好,不过到时候人那么多我也不一定能见着他如果他问起来再说吧剩下的人呢他们去不去?郑轩那几个是回不来了,方锐他们呢?” “他们之前在群里说会一起去,到时候你们可以在那儿见。” 然后又聊了几句挂了电话,看到喻文州询问的眼神,黄少天问他:“你……喜欢除了古典以外的其他音乐吗?没其他事情的话,晚上和我一起去吧?” 喻文州笑了起来:“可以啊,是上次你说挺喜欢流行的那个师弟?” “哎就他,我们全团上下好像就他挺喜欢这些,他收集的那些唱片每个分类分的都特别细虽然我是一点儿都听不出来……对电音完全没感觉啊。”黄少天耸耸肩,“老师有的时候还会说他两句嫌他不务正业,不过其实他分寸把握挺好的,从来也没影响过正常的课业。但是最开始我们团长还挺担心他的,害怕他因为玩乐团啊影响正常的练习,还找他谈过几次。” 黄少天说着,想起当时的情景觉得挺逗。刘小别这家伙平时挺张扬一人,从平常的演奏和他喜欢的音乐风格就能看出来,但是他对于他们团长却是出人意料的尊敬,他特别看重王杰希的评价,也对王杰希对于他玩电音乐器这方面的态度很在意。而相比之下同样是师兄的黄少天的待遇就有点相形见绌,乐团里刘小别绝对称得上是吐槽黄少天的中流砥柱。而每次黄少天说听不懂他那些新潮的曲子,刘小别都是会一副“明明挺年轻可是怎么这么朽木不可雕”的神情拿回他的耳机,说一句:“黄少你真是太不懂艺术了。” 好吧不管懂不懂艺术,反正他的那些在黄少天听起来是魔音绕耳的演出,他们乐团的乐手基本只要能腾出时间都是会一起去的,不过现在是暑假,有的外地同学回家去了,也有的像郑轩他们似的去了外地玩,可能人就不太全。 “你们这一届的乐团关系真的很好啊。”喻文州说着,往届流传下来的八卦里,总会有很多是校乐团内部的,虽然只是个校级的乐团,但是明争暗斗也是常有的事儿,但他们这一届倒是异常的和谐,从没听过什么不好的事情传出来。 “哈哈哈这倒不假,我们统一好的标准答案是,团长带的好呗。”黄少天笑着回答,“其他人也都很好,晚上介绍给你认识你就知道啦。” 他们从琴房出来又回了宿舍放东西,等按着地址找到离学校有一段距离的那个livehouse的时候演出还没开场,场地并不大但是里面已经挤满了人,在闹哄哄的背景音乐里他们艰辛地拨开人群往前凑了凑,终于看到还在台下没上场的刘小别,方锐他们到的更早一些,他们一群人正站那儿说话,室内的音乐声开得很大,音效也非常好,重低音的鼓点和贝司听的人耳膜都感觉在震动,每个人说话都跟在嘶吼似的。看到黄少天他们过来,刘小别跟他挥挥手又大声问:“来啦,哎这是不是他们说的要和你合作的那个作曲系的同学?是吗?”最后一句话已经不是在问黄少天而是在问喻文州,喻文州笑着看了一眼黄少天,又对刘小别客气地笑了笑,点点头。 刘小别了然地回他一个笑:“师兄好!欢迎加入爱护听力关爱黄少天的朋友们战斗者联盟!我们的主席不在不然他一定会很热烈地欢迎你的!” “卧槽那是个什么鬼啊什么时候成立的这种见了鬼的联盟我怎么不知道?这是干嘛的还有那什么主席,谁啊谁啊?”黄少天惊讶极了。 “宋晓和徐景熙组织成立的啊,主席是谁来着?”方锐回答道,“不过话说回来这破组织到目前为止一点儿用都没有啊。” “还是有用的啊上次不是每个人还发了副耳塞吗?” “你傻吗那是夏天学校的福利每个人都有啊!” “那这组织到底管什么用哎黄少干脆你带头上报给学校成立个社团算了期末还能加学分,一举两得呢。” “成立个毛啊你们连这是干嘛的都不知道好吗而且我是有病才会拿自己的名字去成立这个毛线——关爱我的朋友们——的组织?嫌我平时给你们杀鸡杀的少吗?等开学了再战啊?”果然打从期末演出结束以后太久没见,久别重逢的喜悦让他们的吐槽能力顿时高了好几个档次,黄少天一边回应着这帮损友,一边在心里默默地记住了回去要好好找宋晓还有徐景熙这俩卖队友的惯犯真正意义上的“谈一谈”。 黄少天稍微一侧头看到身边喻文州也在笑,想起之前他说乐团里的这帮人都是很好的人,现在看来简直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除了能看出来这帮人都喜欢吐槽以外,外全没表现出任何好的地方啊?于是他问道:“你不会加入吧?他们那个什么见了鬼的联盟?” “为什么不呢?”喻文州打趣道,室内光线很暗,只有头顶开着的旋转的灯光不时地扫过来,平时看起来善意而温和的笑在这种昏暗的灯光下倒显得有点儿狡黠的意味,喻文州就那么笑着看着他,黄少天佯装愤懑地瞥他一眼,拖住他的胳膊:“我们去后面等会儿这里音响一开得吵死,保准回去以后你耳朵里全是这些重低音——这才是爱护听力好吗?” “哎哎黄少等下,你一会儿要来一段儿吗?”刘小别看他这就打算开溜连忙拽住他,“小蜜蜂,来一段儿啊?” “来个毛啊不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喜欢电琴我不就那么一次拉的比你快了几秒,这都多长时间了还惦记呢啊!” “你是怕以后再也比不过我吧你看从那以后你可就再没和我比过了啊?”刘小别不肯放弃这个大好的坑队友的机会。其实黄少天跟喻文州说的他们乐团和谐的原因,大概不是因为团长带得好,而是因为团里的每个人,都随时随地地在互坑,大概坑着坑着,革命友谊就这么诞生了。 “哎哟我去刘小别你长进不少啊还学会激将法了?谁教唆的谁教唆的?来就来你上次最快多长时间?不给你点厉害看看你以为我是吃素的吗?!” 后面有人喊刘小别过去候场,他走的时候还不忘回头嘱咐黄少天:“等会儿我叫你啊不许跑!” 黄少天跟他挥挥手表示听到了,然后喻文州笑着问:“小蜜蜂?” “雄蜂疾飞啦,他们都喜欢这么叫,嘿你看过那个谁……叫什么来着?拿着苍蝇拍指挥的那个视频吗?哈哈哈哈今天团长不在太可惜,要不然拉了我上台我也得拉王杰希一起啊!”黄少天想了想也没想起来那个人到底叫什么,喻文州了然地笑了笑:“丹尼·凯,我以前也看过。你以前拉这首最快是多久?” “这都多早以前的事儿了,好像是67秒?具体不记得了其实和那家伙没差多长时间也就他一直在和我较这个劲,比这个谁拉得快有什么用,快到一定程度连音都拉不清楚还有什么意思光比速度那每个拉琴的都要被老帕虐死了。”黄少天回答,他是真的一点儿都不在意这个,就像是有一些名家版本的《无穷动》,速度的确是快,但是这都是建立在牺牲了一定程度上的音准和每个音符的清晰程度上的。 演出已经开始,头顶那些斑斓的灯光一晃一晃地打下来照在他们身上,电音的吉他贝司声透过音箱传出来,混杂着下面观众的尖叫,黄少天双手插在口袋里很平静地看着台上,然后又侧过脸对喻文州说:“话虽然这么说不过好胜心我也还是有一点,哈哈哈到时候你就等着看吧。”说着还眨了眨一边的眼睛,跟他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喻文州笑着摁下了他不安分的手,回答说:“那我就等着看了,如果真的有惊喜,到时候我写一首无穷动送你?” 这绝对是投其所好,黄少天得意地拍了拍喻文州的肩膀:“那你最好现在就开始构思吧。” 刘小别上台的时候台子上原本一直在旋转着变换颜色的灯光停了下来,维持在很明亮的白色上。他也不是第一次进行这样的表演,熟练地调整了麦架,试了试音,他还往台下看了几眼,似乎是在找黄少天的位置,随后他把秒表扔给一边空闲下来的吉他手,颇有气场地给台下的观众打了个响指,然后才给键盘手点了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黄少天拉着喻文州从另一边绕到台子前面去,人群的积极性很容易被这样急速行进精巧复杂的旋律勾起来,哪怕听不出这其中音符构成是多么的精巧绝妙,单单是灯光下提琴手在琴把上翻飞的手指就足够引爆激情惹来欢呼和尖叫。 在穿过兴奋高亢的人群的同时喻文州也在看着台上。演奏者可以分为很多种,而其中无疑先天条件好的会有很大的优势,左手手指有足够的长度,五指之间跨度足够大,这些条件对于能够拉好琴来说无疑是可遇不可求,能够有最好,没有也不致命。而黄少天和刘小别无疑都是幸运的,这也让他们在技术上有一定程度的相似性,虽然现在场馆内声音噪杂而喻文州听着提琴的电音感觉不太习惯,但是他还是能听出来在单音节的处理上,刘小别在一些地方因为追求速度而让音符变得不那么清晰。 台上灯光很亮眼,刘小别脖子上挂着他常戴的耳机,嘴角带着自信的笑意注视着自己的手指,因为是坐在高脚凳上姿势也带了点儿不羁洒脱的感觉,他们终于拨开了人群挤到了台前,喻文州看着刘小别的神情忍不住笑了,想道他们这个团的提琴手,表现欲都这么强吗? 随着最后一个干净利落的短音,刘小别的演奏结束,吉他手看了眼秒表,对着麦说道:“68秒34.”刘小别把表接了过来,然后他看到了台下的黄少天,伸出手来把他拉上来,黄少天还回头又给喻文州比了个手势,方锐他们站在另一边,看黄少天终于上了台,不知道是谁吹了个响亮的口哨,喊了句:“黄少你给力点啊!斗琴呢!” 听到斗琴底下的人群再次爆发出了掌声和尖叫,黄少天从刘小别手里接过一把造型还算得上正常,没有太奇形怪状的电音提琴,活动了一下脖子和手指,然后点点头示意可以开始。 他没有要伴奏,插电的提琴声音要比木琴的更加尖锐有棱角,但听起来甚至感觉比平常的提琴声音要高一个八度,黄少天拉完一段喻文州就知道他刚才为什么会那么一副表情了,他选择了用连弓来表现乐句,原本的谱子上每个音节都是分开的,没有连音符,而现在黄少天显然是选了另一个更有炫技色彩的连顿弓来表现,台上的刘小别看到黄少天用连弓来拉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时候台上的灯光又开始变换着色彩,又一次黄少天在台上而喻文州在台下,隔着并不算远的距离和周围噪杂的人声,喻文州注视着台上那个身影,那些带着绚丽效果的光线投射在他身上,把他原本纯色的上衣印的花花绿绿,看起来和平时不太一样,竟然是有些陌生的感觉了。 但黄少天没有坐在那把看上去挺有型的高脚凳上,就那么很笔直地站着,大概真的是受海菲茨影响很大,他拉琴的时候背部会因为站得很直有一个很微妙的线条,全身上下除了左手手指和右手的小臂几乎都是静止的,那么长的连弓他也是没怎么用到大臂,只听到连绵不绝几乎不带停顿的长串三十二分音符从他手指下流淌出来,曲子不长,到了拨弦的部分已经过半,黄少天腾出右手食指轻巧快速地拨弦,后面的一半黄少天又恢复了分割短弓的原版演奏方法,最后以一个下行弓漂亮地收尾,完了还装模作样地朝台下欠了欠身致了个意。 刘小别把秒表拿起来给他看,故意打趣道:“67秒49,黄少你退步了啊?” “那也还是比你快啊哈哈哈哈再加把劲儿啊下次试试连弓也挺爽的!”说完他把琴还了回去,在一片尖叫声和掌声里跳下台去,底下有人热情地伸出手来和他击掌,他也一个个挨着回过去,好不容易从人群里挤出来,却发现他下来的这个位置和上去的时候不太一样,被人群一挤都不知道偏到哪儿去了,他环视了一周没看到喻文州,稍微有点郁闷,这里面这么吵人这么多,这下找不到了可怎么办?他也没想着要一直留到最后,一般都是看完刘小别的部分他就撤退了,即使这样每次回去以后他还是会觉得耳朵里回响着那几乎是在敲打心脏一般的重低音。 他又四周看了看,还是没有看到喻文州。这让他有点轻微的焦躁,或许是因为他那点儿并不严重的控制欲,又或者和室内拥挤的人群还有激烈的音乐有关,相处的这么些时日以来的大多数时候,喻文州都总是会很平和地站在他能看得到的地方,并不多说话,却总能有种让人平静下来的感觉。 而现在他耳朵里充满了激昂的吉他声和节奏感很强的鼓点,那些对他而言算得上陌生的音域让他觉得有些燥热而烦闷,室内的灯光也是为了气氛而非照明的存在,想在这里面找一个人,实在太难了。 他站在原地皱着眉想了想,刚准备继续投身去汹涌的人潮里扒拉扒拉看能不能把喻文州从里面找出来的时候,手就被人拉住了,身后熟悉的声音因为乐声而被掩盖的不那么清楚:“可算找到你了,刚才往前挤的时候可没觉得人有这么多。” 这时候刚好轮到主音吉他的炫技部分,吉他的电音还有和弦听的人几乎头皮发紧,黄少天却看着身后的人轻松地笑了起来:“可不是吗这么多人你怎么找着我的?要回去吗也不早了再听下去估计明天我就练不了琴了。这声音实在太有穿透力了!” 喻文州点点头,然后就拉着他的手臂两个人一起逆着人群往外走,黄少天想着也不知道王杰希后来来了没有,希望他没看到自己和刘小别飚琴的部分,不然按他们团长对乐手的关心程度,他肯定要怀疑自己是不是也有要投身流行乐或者摇滚乐的意向,再找他来谈心那就不太好了。 好不容易走到室外,黄少天这才深深地吸了口气,连夏天夜晚依旧闷热的空气都觉得让人舒畅了不少,马路上整齐地亮着路灯,车流从天桥下急速地飞驰而过,明晃晃的车灯拉成一道道光河,他们并肩走着,开始沉默了一会儿,黄少天双手交叉在脑后伸了个懒腰先开口道:“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很喜欢刚才我拉的那种风格,这曲子我本身也不是很喜欢,不过都是为了应景嘛。如果要说真正的炫技,我肯定首选帕格尼尼13,但要把旋律性加进来,那就还是《钟》更合适……” 说着他想哼一个《钟》的调子出来,结果居然一时间找不到调,满脑子都是刚才拉的小蜜蜂,他的版本和刘小别的一起,在他脑子里嗡嗡嗡嗡嗡嗡的,像是按了单曲循环似的响个不停。黄少天突然认识到了那个演员为什么要用苍蝇拍来指挥这首曲子,魔性又洗脑,不拍死不行啊! 因为愣了一下而比喻文州落后了几步,他赶紧小跑着跟上:“哎哎文州你快点给我哼一下钟的调子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或者其他随便什么曲子都行我得赶快把脑袋里这旋律关掉关掉天哪好烦啊嗡嗡嗡嗡嗡嗡的……” 听他这么说喻文州也停下了步子,准备把他从一群蜜蜂的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喻文州沉吟了一下,努力回想着《钟》的调子,沉默了一会,他抬起头对上黄少天期待的眼神,哭笑不得地回答道:“我现在只能想起来3322这一个……” “救命啊……”黄少天痛苦地简直想把脑袋敲开然后把那段旋律挑出来扔的远远的,“不行不行我们说点儿别的,来说点儿什么完全不同类型的曲子!一定能把这个忘掉的!人要懂得自救!” “下午的时候你说那首听了以后觉得很凉快的曲子,是哪一首?”喻文州已经展开了自救的行动。 黄少天一时语塞,心想我总不能说我那其实还是在驴你,我只是装模作样地去找谱子但是想给你拉的是《魔鬼的颤音》……不行为了他们这一刻共同抵抗小蜜蜂侵占他们的音感的革命友谊他也不能这么做,于是他想了想,不能说是四季的《冬》,那么简单的谱子他要还记不住委实有些丢弦乐系的人,那还有什么? 一抬头看到路边的广告灯牌——“海滨别墅,盛夏度假蜜月首选”——顿时觉得福至心灵,他从善如流地回答:“哦那首啊,我是想给你拉《海滨音诗》来着,你喜欢吗?我挺喜欢的当时考附中的时候我好像还拉过,你想想海风啊大海啊浪花啊……多凉快啊?” 这是首歌唱性和旋律性都非常强的曲子,很好回忆,喻文州想起了开头像是踏碎的海浪一样轻快灵巧的钢琴伴奏,这下可算把脑子里那个魔性的旋律消掉了。 路边夏天的夜市飘过来烟熏火燎的烧烤的味道,混在晚上闷热的风里,喻文州也看到了那个每隔几步路就有一个的海滨别墅的灯牌,想起来前几天在琴房的时候黄少天还跟他叨念,说宿舍里那三个家伙跑去海边逍遥的不得了,那时候黄少天趴在钢琴上,义愤填膺地跟他数落那些有福自己享就算了还要拉他来看的损友们,慷概激昂到手里要是拿了指挥棒大概就能去指挥个进行曲了。 喻文州还笑着问他既然想去的话抽上几天时间去一下也没什么,不会耽误太多事情的,但黄少天的回答是一个人去没意思,而且耽误练习,后来这话题就被揭过了。 看着那个灯牌喻文州想了想,如果去最近的海边,一来回顶多也就三四天,而且要不了多久就开学了,总不能真的一暑假都窝在学校吧?他倒是无所谓,不过本来黄少天是要去的,因为他的缘故在学校待这么一暑假,还要被室友报社,他突然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虽然有些犹豫,但他还是问道:“少天,你想去海边吗?” 已经很上道地哼起了《海滨音诗》来自我拯救的黄少天被这个问题问的一愣,他看了看路边的灯牌,又看了看喻文州,最后指了指自己:“我?去海边?当然想啊每天看郑轩他们发微博发图片简直羡慕死人啦我上次不还和你说过——”说到这黄少天反应过来喻文州的意思了,身边的人带着和往常一样平和而温柔的笑意,看他终于是明白过来,继续道:“如果不介意的话,和我一起去怎么样?” “介意个鬼啊怎么可能会介意啊?赞你啊喻文州!”黄少天激动地拍了拍喻文州的肩膀,“哦这个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哎哎你打我一下看看我是不是做梦呢去海边哈哈哈石斑鱼烤螃蟹哈哈哈让他们再嘚瑟哈哈哈……” “你不是该先考虑考虑这几天的练习问题吗?”喻文州善意地提醒道。 这一句把黄少天从石斑鱼的美梦里扯了回来,他纠结地想了想说:“三两天不练也不打紧,而且我可以带备用琴去啊,夏天的行李又不多带把琴也不算太麻烦。就这么决定啦我带着备用琴去!到时候在海边给你拉《海滨音诗》啊?” 喻文州刚准备说这主意不错,黄少天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道:“刚好你可以趁在路上的时间,给我写一首无穷动。” “这种事情怎么就记得这么清楚……”喻文州看着他笑得一脸得意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那回去以后查查线路和车票吧。” “OK!”黄少天眨眨眼跟他比了个赞的手势,步子似乎都轻快了不少,而原本闷热的晚上,因为想到即将能够吹到的海风,似乎也不那么热了。 第9章 Abbandono无拘无束的,纵情的 他们最后买了晚上的火车票,因为时间紧,只买到了硬座,好在时间并不长,一晚上就能到。 为了这个在火车上度过的夜晚,黄少天做出的准备就是重新下载好了《马勒第九交响曲》。他们的座位是挨着的,硬座的车厢里并没与多少人,他们对面的座位都空着,黄少天看着火车窗外一闪而逝却连绵不绝的灯光,干净的玻璃上很清楚的映着他的脸,他把耳塞递给喻文州,说道:“你困吗?要是觉得困又睡不着的话,给你听听马勒就好了!真的可管用了我每次出去玩如果路上时间很长,就总把马勒的交响曲下载好了路上听……” 这时候已经过了凌晨,车厢里为数不多的乘客都已经睡了,黄少天的声音压得很低,夏天车厢里开了很充足的冷气,外面套了件长袖的衬衫还是觉得有些冷,他俩挨得很近,喻文州本来在低头写谱子,听到黄少天这么问,同样轻声回答:“不算很困,这不给你写无穷动呢,脑子里都是那么快的音符,怎么会觉得困。” 闻言黄少天低头去看喻文州那个五线谱本子,上面果真是已经写了快一页的谱子,不看音律光看时值就知道铁定是无穷动错不了,于是他满意地一笑:“那你慢慢写,我睡一会儿啊。”说着戴好耳机抱着双臂往车窗那里缩了缩,靠在那里就把眼睛闭上了。 喻文州笑了起来:“这么不讲义气啊……”可惜黄少天戴了耳机,他声音又低也就没听见,于是喻文州也就没再看他,低头又把本子翻过一页,他倒是真的不困,和同寝室的张新杰每天都雷打不动的精确作息相比,他的时间表总是非常不规律。最开始是为了补跟不上的进度,每天都会看书到很晚,后来又经常是有了灵感就会一直窝在被子里写到半夜,时间长了也就都习惯了。 车厢里很安静,因为室内太过于明亮所以透着车窗看不到外面的什么景色,只能看见里面的倒影,偶尔有另一列同样亮着灯光的火车飞驰而过,拉开一道长长的光束,明灭的光线映在黄少天的脸上,和拉琴时不自觉带上的冷峻还有平时说话时鲜活生动的神情不同,黄少天闭着眼睛的样子显得异常的安静而沉稳,呼吸缓慢而绵长,看上去真的是睡着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本子,又写了几笔,然后倒过来翻到另一边,是他这次参赛的作品草稿,零零碎碎打了个框架,却怎么都不满意。 不同的作曲者也有不同的创作习惯,比如张新杰就属于会在心里先把草稿全部打好,没有完整的设想绝对不会动笔的那一种,而喻文州则更喜欢有灵感了就先写一段,写的顺畅了就继续,所以他的本子上写着很多零星的乐段,有的后来被他补完成了完整的曲子,有的就一直停留在那里了。 这一次也不例外,而且说实话这次的命题他觉得自己应该会很顺手,但实际上……他到现在也没想好到底该怎么立意。 作曲课的老教授总喜欢告诉他们创作的契机必不可少,要他们多出去走一走体验体验生活才能写出更好的作品,喻文州翻了翻自己的本子,这大半年虽然都一直在学校待着,但是零零碎碎的也还是写了不少,后面的几页上有给黄少天修改完他自己后来又重新誊写了一份的华彩,有给他当生日礼物的一首提琴小快板,还有现在写了一半的无穷动,再加上一些零星的在图书馆时的简笔涂鸦,黄少天的字迹混在他的字里面显得格外突出……这么看下来,后面的大半内容,竟然都是和身边这个人有关的了。 人之间的际遇就是这么奇妙,之前上了三年学从没有遇到过一次,然而现在认识的时间并不算长,关系却出乎意料的好,喻文州不知道黄少天是不是和其他人也是这样,但至少他不是,他平日里对同学朋友都是十足十的温和客气,但是总会习惯性地留上一些距离,不过对黄少天,他们现在认识的时间显然都还没到两个月……这相熟的程度和时间显然不成正比。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兀自笑了笑,却看到黄少天揉了揉脖子睁开眼睛,看到他这个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笑怔了一怔,说道:“怎么了你笑得这么……总感觉你要做什么坏事儿了似的?要睡一会儿吗来吧分你一边耳塞你就当陶冶情操了居家旅行必备的马勒大师在召唤你……” 说着就把掉下来的那一边耳机递了过来,喻文州也没有再推辞,接过来戴好,听了几句大致辨认出了是马勒九,然而这位大师的风格一向是如此的捉摸不透并且晦涩高深,他一时间也没听出来这是第几乐章的哪一个部分。 也难怪黄少天会拿着个路上催眠着听,看他的性格也的确不像是会对马勒着迷的人。 而黄少天显然没有注意到喻文州在想什么,火车摇摇晃晃的,他睡得有点晕,看到喻文州戴了耳机还那么笔直地坐着,感觉他大概是嫌在硬座上睡着不舒服,就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体贴又大方地又说了句:“你要是觉得靠着不舒服我可以借你肩膀靠一下……不用和我客气……”然后又歪着脑袋睡过去了。 喻文州被他这半睡半醒时分的体贴逗乐了,话说的很好,可是你这么整个人都歪在车厢上的姿势,我要怎么才能借到你的肩膀啊? 他们这次去的海滩是这几年新开发的景区,加上下了火车还要再坐大巴才能到,客流量并没有其他的地方那么多的可怕,定好的民宿就在离海滩不远的地方,等他们早上下了火车,又再倒车,最后把行李都在房间里放好之后,已经到了下午了。 迎面吹过来的海风夹杂着潮湿的咸味,尽管空气里仍旧有着夏天挥之不去的热度,但是眼前一望无尽的海面,却能够最大限度地起到安抚的作用。金色的沙滩在脚下绵延开来,海水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拍打着沙滩,抬头往海面上看去,已经是快要到落日的时间,碧蓝的水面洒了一层碎金,波纹荡漾下闪着有些刺眼的光。 他们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找了块石头坐下来,黄少天这次带出来的琴是他的备用琴,以前还在读附中的时候用的。他们并排坐在一起,黄少天把琴盒打开,因为木材原本颜色和后期上漆的选色都不同,这把琴的颜色要比他现在用的那把更深一些,在夕阳的光线下,显出了些老旧的感觉,黄少天小心地把它拿起来,搭肩托给琴弓上松香,试了试音,因为太久不用琴弦早就跑音跑得没了边,他一边上着弦一边跟喻文州说:“这琴最后留着的还是钢弦啊,你听这声音,放了这么长时间居然还挺亮的……啧啧,当时换了琴以后就顺带着换了尼龙弦,老魏当时非常恨铁不成钢地说我背叛了苏俄派,还让我愧疚了好一阵子来着……” 黄少天三两下就把音准调好,又继续补充道:“当时我真是年轻又好骗,魏老大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后来才反应过来什么鬼啊他自己也好教学生也好全走的是卡尔弗莱什的音阶体系,这一点上就不符合了好吗!不过其实苏俄派的大师,你看柯岗……技术特点上,还是和海菲茨有些像的啊……” 话题一转最后又回到了他男神身上,黄少天自己先笑了起来。 调好了音他站起身,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海面,黄昏时分的天空像是一张巨大的幕布,太阳将落的光线把上面的云晕染出了颜色,金黄橙红深蓝绛紫,海天交际之上像是要燃烧起来一般的绚丽色彩。他没再多看,往前稍微迈了两步,回头对喻文州笑了一下,然后熟练地拿起琴。 《海滨音诗》这首曲子喻文州听过很多次,中国音乐分析课上这首曾经作为范例被他们拿来做过很深入的分析,从最开始模仿海浪声的钢琴伴奏,到通过装饰音和颤音的细节来体现大海的灵动的表现手法,他脑海里都有着非常深入而固有的观念,哪里需要渐强,哪里需要渐快并减弱,哪一个部分和哪一个部分是一体,到了哪里需要有一个自然停顿…… 这些知识点他都记得很清楚,而现在黄少天站在他几步开外,他身后是一整片辽阔而宽广的天空与大海,黄昏时分绚丽却并不刺眼的阳光让他整个人都处在背光的位置,阳光给他身上白色的衬衫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儿,显得那个笔直而挺拔的身影似乎都要融进那个大背景里去了。 他之前一直觉得这一首提琴曲,钢琴的伴奏是绝对不能缺少的存在,钢琴灵巧而恰到好处的短音伴奏会让提琴绵长悠扬的长音显得更动听,而现在,他坐在沙滩上,那些婉转而悠长的旋律合着海浪的声音一起,被渐渐凉爽起来的海风吹送到他耳边,他觉得之前那些固有的认知,完全都是在纸上谈兵,此时此刻,绝对没有比这更好的伴奏。 因为是在开阔的室外,平时细听会觉得尖锐高亢的钢弦也听不出原本的棱角,反倒显得琴声更加的饱满而洪亮,海风不停地吹动着黄少天的衣角和头发,光线越来越暗,逆着光喻文州甚至只能看清他拿琴的一个大致的轮廓,灵巧的手指在琴把上轻快地敲出装饰的颤音,持弓的力道似乎也因为这首柔美的曲目而比平时更为放松。 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去看黄少天演出的时候,他曾判断说,黄少天所擅长的曲目,肯定不会是抒情的慢板曲子,而当天他那首独奏的《伊萨伊小提琴协奏曲》的确证实了他的猜测。可如今他们也不再是当时一个台上一个台下,隔着乐池互不相识的关系,交往的这些时日里,他听他演奏过了各种各样的曲子,从最初的那一段暴雨中恣意又张扬的华彩,到半开玩笑的轻快的《爱的致意》,再到后来在露天的台子上能让人身临其境的《夏夜》,还有前几天炫技意味十足的《雄蜂疾飞》,再加上平时他们一起在琴房时,他日常的练习曲目和一些信手拈来的提琴小品,那些旋律喻文州并没有刻意去记,但回想起来却是每一首都印象深刻,他能听的出来,他也能感受到黄少天一直在努力地调整,那种想要把最动人的旋律,最好的演奏带给自己也带给听众的决心。 还有什么能比这样认真又坚持的人更耀眼呢。 最后的高把位泛音随着太阳最后的一点光线也隐没在海平面下而渐渐收势,喻文州抬了抬手,似乎是想挡住那点儿光线似的,黄少天拎着琴把朝他三两步跑来,离得近了才看的清他脸上的表情,特别纯粹的开心,他笑着问他:“好听吗好听吗?前几次练这首都是有伴奏的,很久没有单独拉过,感觉还不错吧?刚才拉到中间的主题部分,双音的那里,海浪的声音听起来和旋律超级合拍的!以前都没觉得这曲子这么好听……” 说完他抱着琴又重新在喻文州边上坐下,太阳虽然落下去了但是天色并没有马上黑下来,将暗未暗的天色把整个海滩拢在一片蒙昧不明的气氛中,喻文州笑着看向他:“好听是好听,只可惜曲目太短,不够我想好赞美之词……” “觉得好听就行,要什么赞美之词啊麻烦死了。”黄少天说着又紧了紧E弦上的微调,果然是闲置的时间太长,琴弦很容易走音,“你能觉得好听我觉得这就是赞美之词啦。” 练琴的这些年来称赞的话他听过太多,称赞他的天赋,刻苦,登场前不会紧张的好心态……等等等等,赞美这种东西每个人都会有种本能的喜欢,没有人会不愿意听到称赞。而实际上他在收获这些的同时,得到的批评和建议也是一样的多,甚至更多,这也让他慢慢就不那么在意单纯的好与坏的评论。 但是他却在意喻文州的看法,从第一次那首被他不小心听到的华彩乐段开始,被听到了不成熟的作品而内心觉得有些忐忑,被指出演奏控制欲过强时那种原来他也懂得的坦然,再到后来他说跟他在一起就会觉得很放松时喻文州同样肯定的回答……练琴的这些年他遇到过很好的老师很好的同学,却从没有遇到过如此合拍的朋友。 这简直是上了大学以来让他觉得最庆幸的事情了,黄少天这么想着。 凉爽的海风在湿咸的空气中吹过来,黄少天突然想到了什么,他伸手在喻文州眼前晃了晃,问他:“突然想起来,文州你也是会拉小提琴的吧?我记得你们是有这个选修的啊?给我拉一段儿啊你看我们认识这么久,一直都是我在给你拉琴,而且你看……” 看到喻文州被惊讶到了的神情,黄少天继续头头是道地说了下去:“而且你看你都听过我作的曲了,不给我拉一段小曲儿回报我一下吗?” 一副“我都对你掏心掏肺肝胆相照了你还跟我遮遮掩掩未免太不够意思了吧”的样子,还挺神气地跟他眨眨眼睛,又把手里的琴和弓子递过来,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的确是学过没错……不过你也知道学了那么些皮毛能拉成什么样儿的呀。”虽然这么说了但喻文州还是从他手里把琴接过来,又不太放心地补充道,“而且我的提琴水平真的不怎么样……” “哎呀没关系,黄老师不在这儿呢吗!免费指点啊平常可没这待遇来吧来吧!”黄少天非常信任地拍拍他的肩膀,“来吧!” 喻文州也不再推辞,他拿过琴先试了试音,就这么坐在那儿然后搭着弓子准备开始,但是这动作维持了一会儿还不见下一步,黄少天笑出了声:“怎么了你?忘谱啦?” “可不是,我在想什么又简单又还能听,上课的时候只练过沃尔法特,最后都还没学完……”他想了想,然后点点头说,“就这个啦,你不要笑就行了。” 他拿弓的手势还有左手拿琴的动作都很标准,看来上课的时候听得很仔细,黄少天往旁边让开了一些,做出一副要好好听的架势来。 天色这时已经全黑下来了,天上的云不知道被风吹去了哪一边,抬头的话能看到徐景熙他们在电话里炫耀的满天的星星,他们背后远处有人似乎是在开篝火晚会,隐隐的有些喧闹嬉笑的声音传来,但是被风一吹就听得不甚真切,晚上亮起的灯火也从身后的方向远远地照过来,喻文州嘴角带着点儿笑意,拿捏着右手的力道拉响了第一个音符。 他拉的这一段是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自新大陆》的选段,黄少天对这部作品非常了解也特别喜欢,而对喻文州现在拉的这一个选段他更是熟悉的不行,第二乐章,原本是木管组的演绎,因为旋律太美太动听,后来被无数次地改编成其他乐器演奏版本,经常被拿来单独演出,也因此有了更直白和作品思想直接联系的曲名,叫做《思故乡》。 他在国外做交换生的那一年,新年的时候也没有回来,而是提前订了车票和演出的门票,去看维也纳新年音乐会。虽然他对施特劳斯的家族作品大拼盘并没有太多的兴趣,但实际上他也没有其他别的事情可以做。 在去往维也纳的列车上,他耳机里的曲目突然跳播到这一首,当时窗外是他所不熟悉的景色飞快地从眼前掠过,而车厢里很应景地装扮了庆祝新年的装饰,却并没有多少人,因为是去看演出,他连琴也没有带出来,当耳机里的英国管平缓又安静地吹响这段旋律的时候,他坐在座位上,第一次有了一种,他是孤身一人的感觉。 他以前就喜欢这部交响曲,也喜欢这个第二乐章,因为旋律很容易记也很好听,也知道它是作曲家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用有着自己故土风情的表现方法,创作了这部作品来怀念他的祖国,但是却从没有想到,自己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被这么一段简单的旋律所打动。 后来他也没有再特地去找这部作品来听,回了学校以后平时的排练也一直没有排过这部交响曲,再一次听到,却是在海边,听喻文州演奏的小提琴版本。 这个改编来的小提琴版大多是用来做三把位的旋律练习,主要集中在E弦和D弦,把位不高音也不难,很适合初学者,但是想要把这么一段旋律拉得动听,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喻文州和很多不是很熟练的演奏者一样,没有谱子的情况下会注视着自己左手的手指,他拉的很慢,神情却很认真,就像他平日里做每一件他觉得重要并且值得全神贯注去做的事情一样,黄少天喜欢他这种平和而专注的眼神,那是一种让他觉得如果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即使他心里有一整个铜管组和打击乐组轰然作响,也能平静地像是在听安魂曲一样的感觉。 因为生疏的缘故,他换把位时还带着些轻微的滑音,如果换到别的曲子这大概一定会被挑出来重点批评,但是这在一首里,因为滑音,却多了些缠绵悱恻的意味。黄少天静静地听着他安静而绵长的演奏,这旋律和他从前在那辆开往维也纳的列车上听到的英国管的音色渐渐重合起来,海浪拍打着沙滩,一望无际的大海这时候却像是小提琴那小小的共鸣箱,让这原本带了些生涩的琴声显得格外悠扬而动人。 他这时候突然特别理解以前老魏和他说过的一句话,老魏说,最精彩最高水平的音乐,大都出现在演奏厅里,可是最动人的却未必。虽然老魏说这话的背景前提是在跟黄少天显摆他的梁祝,但是现在想起来,他觉得这句话真的一点儿不错。 甚至和他最崇尚的技巧无关,这时候,他觉得喻文州的演奏,就像当初初见时那首不知名的钢琴叙事曲一样,带着些未名的安定的力量,让他觉得感动。 而可惜的是,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让自己觉得感动的演奏了。 这选段并不长,喻文州放下琴的时候,转过头来看黄少天,他觉得对方大概会吐槽一下他那不甚拿得出手的揉弦技巧,但是黄少天没有,他认真而热切地看着自己,说道:“如果不是场合不太对劲……真想起立鼓掌然后对你说一万遍的Bravo啊!” 喻文州看他的神情不像是在开玩笑,反问道:“你先别bravo,说好的指导我呢?” “喂喂我对你那么高的评价你能不能先表示点感动啊?哪有这么急着让别人挑毛病的人行不行了你……”黄少天心里那点儿难以名状的柔软感动一下子被被冲刷的没了影,他咳嗽了两声,伸手握住喻文州持弓的右手:“我说的肯定和你们老师讲的也差不多……右手的力道是死的,你看你刚才持弓的时候每根手指都在用力,实际上小指是要放松的,主要力度控制在前面的手指上,但是也不能抓得太死……” 说着示意喻文州重新把琴拿起来,他有模有样地坐到他身边更近一些的地方,握着他的手带着他拉了遍空弦,一边问:“就是这种感觉,不能用死力不然声音出来也是死的,听起来不够好听……” 黄少天的语调很认真,他的声音贴着喻文州的耳际传来,而被这样带着的右手,似乎的确要找准了那种最合适的拉琴的力度。 他稍微往后侧一侧脸,就能看到黄少天的表情,而这时黄少天松开了他的手,又说道:“我就只能说到这儿啦,魏老大以前总说左手的技术练上十几年就能出师,可是右手却是要练一辈子的功夫,我都还没出师,就不跟这儿误人子弟啦!” “不过其实你们也不需要小提琴太好嘛,平时看你们校音都是拿钢琴,必修也都是钢琴……你能练到这个水平挺不错了,至少比我的钢琴水平还有张佳乐的提琴水平高多了!记得大一那会儿叶修都快对我绝望了一直说我简直是他带过的最没有天分的学生,能把钢琴弹成那样也算种造化……虽然不是好的造化……” 喻文州闻言笑起来,但其实这个事儿他倒是能理解,和钢琴不同,提琴的练习不会让双手的灵活度趋于一致,相反随着时间长了左手的灵活度会远远高于右手,平时并不明显,但在练钢琴的时候问题就会凸现出来,这也不是黄少天一个人的问题。 海滨音诗的现场演出也有了,也听喻文州拉了琴,黄少天觉得今天晚上算是非常圆满。最后把琴收回琴盒,他们换了个地方并排躺在沙滩上,枕着胳膊听着海浪在不远处拍打上岸的声音,仰面看上去整片天空上洒满了星星,而黄少天的文学造诣和他的钢琴水平差不多,显然都不是能端的上台面的,他想不出什么能形容这星空的漂亮句子,只觉得这么什么也不做仰面看着,心境都会跟着宽广起来。 那些星星点点的光亮像是铺洒在深蓝色天鹅绒布上的碎钻,光芒并不亮眼,却让人觉得安心,他微微侧过脸来看身边的喻文州,喻文州躺在那儿闭着眼睛,神色平和呼吸绵长,似乎像是已经睡着了一样。 不会吧虽然这气氛挺适合睡觉的但是也不能说睡就睡啊!我这还有话想说还没说出口呢,可是他昨天在火车上的确是没怎么睡今天下午看那个无穷动居然都快写完了而且还挺长的……我现在把他叫醒是不是太不人道了? 黄少天想着,明知道他闭着眼睛看不到却还是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扇了扇风,然而躺在那儿的人却没反应,这让他有点失落,真睡着了啊…… 不甘心的黄少天干脆坐起身凑了过去,他思考着要怎么用一种既能达到效果又不会太过分的方式把这家伙吓醒,而目的当然不是为了看喻文州受到惊吓的样子,是为了他不在晚上的海风里着凉,机智如他,连借口都想好了。 “少天?”喻文州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只看到黄少天的脑袋凑在自己正上方,一脸深沉地注视着他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听到他开口黄少天被吓得不轻,瞪着眼睛手一歪差点没就地又倒在沙滩上,“怎么了?” 黄少天顺势就这么又躺了回去,他心想我总不能说是想趁机吓唬你一下,结果反而被你吓到了吧?这么怂的事儿怎么能说得出口……于是他回答:“没事儿,想看看你睡着没要是睡着了我还得寻思着怎么把你连带着我的琴盒一起拽回去……” 兴许是因为带了点儿壮志未酬的悲愤,黄少天那个拽字说的特别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不明所以的喻文州闻言愣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笑了起来:“你该不是本来想吓我,结果反而被我吓到了吧?” “有吗!完全没有!你看我像是会做那么不厚道的事情的人吗!太小看我了喻文州……”黄少天显然还没修炼到能大方坦然地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境界,他抬起手臂挡在眼睛上,“不要这么低估我对你的友谊嘛!” 还不承认,既然不是干什么连表情都要挡住呀……喻文州笑着看他一抬手把整个脸都遮去了大半,却听到黄少天又继续说道:“以前老魏和我说,最高水平的音乐可能是只有在音乐厅才听得到,可是最打动人的却未必……今天我觉得感受特别明显,你拉得很棒,很感人很好听当然了技术上的问题不能忽视不过……” 他放下手,看到喻文州坐在他旁边静静地低头注视着他,便顺手揉了揉鼻子,把话说完:“不过对于有的曲目来说,感情要比技术重要得多,这一首就显得特别明显,我觉得你演奏的时候的感觉总让人觉得非常舒服,就像第一次我在琴房听你弹钢琴的时候一样,虽然那时候我完全不知道那首叙事曲是在讲什么,但是……就觉得很美,这一点挺难得的。” 演奏者可以通过很多种方式来打动听众,利用炫目的技巧,或者曲目本身的感情内涵让听众自己找到共鸣,还有就是通过演奏者自己的感情,曲目本身的共鸣是由旋律产生的,而演奏的时候,会通过不同的演绎达到不同的效果,这一点他们都再清楚不过。 这就像曾经霍洛维茨的那一版《梦幻曲》,已是暮年的钢琴家用不再年轻有力的手指在依旧黑白分明的琴键上弹奏出的并不算是最好的版本,可是却能让下面的听众泪流满面,那种情感上的共鸣早就已经不仅仅存在于单纯的旋律之间,因为非常的真挚,所以才会异常的动人。 本来是想接着把脸挡住的机会把这些正经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的话讲完,但说到一半黄少天又觉得,这的确是他最真实的想法,既然这样他还是该认真一些来说。于是便放下了手臂,他看着喻文州,依旧平静而温和,那么侧着身子坐在他旁边,他身后是整片宽广无垠的大海和灿烂的星空,那景象让他觉得非常的美,但是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总觉得……自从认识你以后,真是经常会有惊喜啊。”黄少天总结地说道,这个人的经历,性格,还有一些日常里的小习惯,到现在这样虽然技术不够却仍旧感人的演奏,每一样都让他觉得非常惊喜,那感觉具体化了以后大概就像是在一堆皮拉斯托的灰条钢弦里发现了一根绿美人的金E弦似的,有种赚到了的感觉。 喻文州低头看着躺在那儿一脸正经地说话的人,平时很少见黄少天这样子,他觉得有些新奇。而听到他说,跟他在一起总会有惊喜的时候不禁失笑,这话让他来说也毫不为过,黄少天才真是从开始到现在,每一次的演奏都能让他耳目一新,跟他在一起,才是经常会因为一些小细节而觉得新奇,这个人就像是个意外和谐的矛盾体,充满了未知。 “少天。”他轻声说道,手指慢慢地圈起一些沙子,这个想法也是突如其来,未免有些莽撞,可是那些思绪灵光乍现,他想要快一些抓住它们,过于瞻前顾后写不出好作品,那也不是他的风格。 “嗯?”黄少天看向他,询问地应了一声。 “其实这次参赛的作品,我的立意到现在也还没有确定,不过刚才……”喻文州斟酌着词句,最后像是下了决心一样,他继续说道,“刚才我想到一个可以展开的题材,不过需要你的同意。” 黄少天好奇地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随即他听到喻文州依旧平和,但却像是压抑了什么似的的声音,他问他:“我想以少天你为蓝本写这次的曲子,你愿意吗?” 一时间天地之间仿佛都安静了下来,风声海浪声不远处人群的喧闹嬉笑声在这一刻都离他远去,喻文州心里有些微小的忐忑,他看着黄少天怔了那么一秒钟,随即翻身坐了起来,因为之前躺着所以被揉得有些乱的头发他也没有管,似乎还是有些不可置信的样子,甚至还伸出手来戳了戳他似乎在验证什么似的。 随即他听到了他的回答,异常肯定又简单明了的:“我愿意,当然愿意了。” “可是你要怎么写?写什么呀?我想想哎不是吧你是不是想把今天刚写好的无穷动交上去了事不行啊喻文州你不要自暴自弃还有这么久的时间你可以慢慢来不要放弃治疗!你交那个无穷动上去是没有希望的!可是如果不是这个,那以我为蓝本还有什么好写的我的人生乏善可陈除了练琴就是演出……难道你想写个练习曲?”严肃的氛围没有维持过一秒钟,这话题就跑得越来越偏,可惜说话人却没有那个让话题重归正轨的觉悟,他狐疑地盯着喻文州,似乎真的在认真考虑刚才他那番话的可能性似的。 如果他们是刚刚认识,他大概还会对他刚才这段不着调的话一一做个解释,但可惜不是,喻文州顺手把他还在乱戳的手拍了下去,笑了笑没有回答,他也知道,黄少天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因为他看到了,在黄少天只简单地回答愿意的时候,他的眼睛那么亮,就像是恰好落进了这海边满天的星光。 那就完全不需要任何解释了。 第10章 Delicatezza 细致的 景色再美好旅途再开心,也都是要有个终点的。他们最后在海边又待了两天就回了学校。在宿舍楼下分手然后还是约了第二天再继续一起去琴房。 当时和喻文州道了别,往回走的时候,黄少天还在为自己这一回来就继续开始学习的精神感动了一下,但是等第二天从自己那个非常不真实的梦里醒过来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着手机上的时间,懊恼地在床上滚了一圈然后沮丧地把脸埋进了枕头——之前上的闹钟,响了三次也没把他叫醒,这不坑爹呢吗! 但好在这个时间比平常晚的也不算太离谱,只是来不及和喻文州一起去吃早饭,而这会儿如果喻文州没跟他一样睡过头,大概已经吃完早饭了……他只要稍微动作快点,还是能准点去琴房和他碰面的。 他一边把T恤往头上套一边腾出左手给喻文州发短信解释,然后一边低头找拖鞋准备冲去洗脸刷牙,动作一起进行彼此都不耽误。 而喻文州也的确没有睡过头,他等了一会儿看黄少天没来,想着他也是睡过头了,就自己先吃了早饭,打算去先去琴房拿钥匙。结果走在路上收到了黄少天的短信。 “抱歉啊文州我没听到闹钟响醒来之前我还在做梦居然梦到有人送我一把琴然后让我在瓜奈里和斯特拉迪瓦里之间选啊幸福来得太突然简直逼得我选择恐惧症都要犯了可把我给愁的啊,结果醒来以后才发现——是我想太多了。” “等等我是说我起迟了你不用等我先去吧我还没有从这个悲伤的梦里回过神……不过换了你的话你选谁……啊,不是,我这就收拾东西一会儿去找你,咱们回见啊。” 喻文州看着信息笑了起来,他都能想得出黄少天揉着鼻子愤懑地说这个梦真是太驴我害我白白纠结一场的样子,他刚想回复一个知道了,结果走到琴房楼下面,却看到楼门是锁着的。 他只愣了一下,随即去看上面的LED屏幕,果然,琴房楼每个长假都会有一两天关闭使用来做一个检修和大清扫,前几天应该也是通知过了,只是他们前几天不在学校,而昨天回学校的时候也没有路过这边,自然是不知道这个安排。 于是他把编辑好的要回复给黄少天的短信清空,直接拨了个电话过去。 “少天?你从宿舍出来了吗?” “还没呢我还在找我的琴房卡……怎么了?” “今天琴房楼不开放。” “不开放?怎么不开——哦哦今天闭馆打扫是吧?原来是今天啊我们之前也没留意,那怎么办?”黄少天听他这么说干脆也不找了,往床边一坐拿起杯子喘了口气喝了半杯水,“难不成今天继续放假不要啊再放假我这么不坚定的人就要被内心那点儿贪图享乐的愧疚感给烧死了……” 电话那边的人笑起来,沉吟了一会,喻文州回答道:“那你想吃点什么?我去找你吧。现在宿舍楼里也没多少人,你在宿舍练习也可以的吧。” 黄少天愣了一愣觉得这也是个办法,随即他感受到了生活的美好——虽然现实里他不能在瓜奈里和斯特拉迪瓦里之间进行潇洒而纠结的选择,可是,有人帮他带早饭啊!光这点就挺不错了。但是碍于面子他还不想表现得太明显,于是他咳了咳,一本正经地回答道:“你带什么我都喜欢,啊可以的话,帮我带一个……一楼食堂的火腿三明治?” 那边喻文州笑着应了声好,然后就收线了。 黄少天拉开窗帘把窗户全打开,他们宿舍朝阴面,这会儿太阳还晒的不太厉害,但今天还算是个好天气,他冲着窗户伸了伸懒腰,刚想感叹一句人生真是有点儿美好,就想起来一件事——他忘了告诉喻文州他不要三明治里的番茄了。 暑假留校的并没有多少人,为了房间通风凉快一些黄少天干脆直接就把大门敞开着,喻文州之前也知道他住哪一间,没一会儿就到了,他站在门口象征性地敲了敲门,正在把徐景熙那盆至今还没死的仙人掌往阳台上扔的黄少天回过身来,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进来呀还敲什么门,你等下啊我把这货丢出去晒一会儿。” 喻文州看着那花盆里的仙人掌,看起来病怏怏的没什么精神,问他:“你养的?” “不是,室友养的这不放假了就留给我,但是我似乎……浇水浇多了你看它好像有点儿不太开心……我还是给它扔出去自生自灭吧省的每次杯子里剩下的水我都喜欢往里面灌,徐景熙回来该揍我了不过他养的时候也好不到哪儿去……”说着就推开门把花盆放去了阳台,隔着一层玻璃他看喻文州还站在那儿,又冲他招了招手:“进来坐啊傻站着干什么。” 于是最后黄少天把自己的桌子让出来给了喻文州,他坐在床上咬着三明治,同时很欣慰地发现大概是最近干什么都是一起的缘故,喻文州很细心地记住了他的三明治是不要番茄的。 他们这栋楼是后来新建的,虽然是四人间但是很宽敞,床和桌子摆开以后还有很充足的空地,门后面搁着个谱架,上面是空的,大概平时不怎么用。房间里窗明几净,剩余的几张床因为人走了都暂时空着,桌子上书架上也都很整洁,看得出平时也一直都经常整理。书架上整整齐齐按着年份码着他们专业的课本和曲谱,底下还有一层是一整套的音乐家传记,看那簇新的程度大概也没看过多少次。而黄少天的琴盒靠在床边,看样子刚才真是准备马上就出门了。 黄少天很快地解决了早饭,而喻文州早已开始看书,他带来的书和空白的五线谱在桌面上摊开来,黄少天看着他认真的神情,想了想又顺口问了一句:“喂……文州你还是不打算告诉我你要写什么吗?” 喻文州抬起头,看着黄少天带了点期待的眼神,不为所动地点点头:“嗯。” “真的不告诉我吗你就那么一句以你为蓝本的曲子然后就不管我啦!到底是怎么为蓝本你好歹多说几句我现在就可以开始设计一下怎么拉了啊你看这是多么的划算……”黄少天再次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认真地跟他比划着。 打从在海边喻文州告诉他想要以他为蓝本写这次比赛的曲目以后,过了那阵莫名的感动的劲儿,黄少天就开始好奇喻文州到底要怎么写怎么表现用什么曲式写什么调式每一项他都有点儿自己的猜测却每一处都不确定好奇的很,可是喻文州却就那么一句之后就不肯再多说,不管他怎么套话怎么威逼利诱,都只能换来一句:“等写完以后你就知道了。” 后来在海边他们还参加了一些也是暑假出来玩的学生们搞的一个篝火晚会,因为年纪都差不多很快就谈得很开,支了架子烤肉空气里有着木炭燃烧的气味,开了啤酒白色的泡沫喷的到处都是。有人带了吉他,简单的和弦伴着海浪的声音和火堆噼啪燃烧着的声音,大家一起哼着可能不是那么准确的歌词。黄少天枕着手臂仰面躺在沙滩上,手边堆了些啤酒罐子,他也喝了不少。喻文州坐在他旁边,他们这次出来没带琴也没带随手记谱的本子,也是难得的闲适时光。 最后喝倒了不少人,交谈的声音吉他声歌声也都渐渐停了下来,黄少天躺在那儿几乎也都快要睡着,而之前那把吉他,也不知道谁放到了他们这边。黄少天撑起手臂翻了个身,看到喻文州拿过那把吉他,好奇地问他:“哎哎文州你会弹吗?” 喻文州也喝了些啤酒,量不多但他们俩酒量都不怎么好,他脸色比平时要稍微红一些,但眼神却依旧清明,他对黄少天笑了笑,回答:“会一点。” 黄少天自己很喜欢吉他这种乐器,觉得它能用最简单的和弦配出很动听的旋律这一点很棒,也足够的亲民和大众化。以前上附中的时候,不少同学学长学着电视里的角色,抱着吉他唱歌给喜欢的人表白,黄少天对这个倒没怎么上心,他只觉得同样是弦乐器,吉他比起小提琴来真是亲和不少,也曾经自己学过一些皮毛。 因为有基础而吉他入门也的确很容易,没几天记熟了指法和和弦之后,他也能弹上些流行歌曲,但是这种练习并没有持续下去——因为弦的粗细和振幅截然不同的缘故,吉他的练习让他左手四指上茧的程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而过于厚重的茧,对小提琴的揉弦效果是有很大的影响的。他自然分得清轻重缓急,这事儿也就这么搁置了下来。 对于吉他他的感觉一直停留在有些遗憾但也无所谓上,不过看到喻文州拿起吉他,他又觉得有些新奇。他侧着身子用胳膊撑住身子,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态期待地看着喻文州,他知道,喻文州的“会一点”,必然远远不止“一点”那么多。 右手先随便扫了几个弦,喻文州皱了皱眉似乎是在想着什么一样,然后左手按好了第一个和弦。 那时候人群已经不再那么吵闹,偶尔有交谈和笑声传来,可黄少天却仿佛只能听到他眼前这个人弹奏的这首不知名的曲子一样。喻文州面对着他,背对着篝火的光,可是却没有完全挡住,那些明黄的光线在他身后形成了一个模糊的背景,他身形逆着光,和拉小提琴时一样,注视着左手的和弦切换。他一直觉得喻文州有一双很好看的手,那就是一双天生适合演奏乐器的手,不管什么乐器,看起来都是一样的赏心悦目。而现在他熟练地换着品位与和弦,吉他特有的干净的旋律从共鸣箱里传出来,曲子很美,听节奏或许这应该是一首歌,但喻文州却并没有开口唱出那些相配的歌词,他只是低着头,右手扫过琴弦,嘴角带着些笑。 黄少天在那一瞬间,觉得他特别想要有一台摄像机,他想要把这些美好的时刻,关于喻文州的每一个如此让人觉得莫名动容的时刻都记录下来。 后来大家散了以后他们一起从沙滩上往住宿的地方走,黄少天觉得自己其实喝得不算太多头脑十分清醒,而此时万籁俱静,非常适合再次打探一下喻文州的口风。他抬起胳膊肘碰了碰喻文州,问他:“真的不打算和我说说曲子怎么写吗?” 喻文州停下脚步看着他,黄少天眼睛亮亮的,看到他看过来还特意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好让自己显得更诚恳些,这些小动作他都看在眼里,于是他笑着问:“少天你就这么想知道?” “对啊对啊,特别想知道。你看我问得这么有诚意的。”黄少天热切地答道。 喻文州嘴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他拖长了调子,回答道:“想知道的话……你猜猜看?” 有那么一两秒钟的冷场,黄少天为这个回答感到了心寒,亏他之前还觉得喻文州这次肯定会回答他的,他决定要好好记住,以后这家伙这么笑着的时候,铁定没什么好事儿。 而那一次的询问最终以他追着喻文州从海边一路跑回了民宿收场,最后还是在房间门口掏钥匙的时候才抓到他,不过因为钥匙在喻文州那里,所以他被迫松手两个人因此达成了场外和解。不过黄少天并没有就此打住,时不时地问一句,虽然越问越不太在意那个答案,就像现在,喻文州虽然依旧没说,不过他却觉得,又见识到了这家伙若无其事粉饰太平的一招,也不算太吃亏。 于是他站起了身子准备去拿琴练习,半途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折了回来,喻文州坐在椅子上看他过来抬头问他:“怎么了?” “给你找个东西上次就想带给你来着总是忘……”黄少天拉开桌子的抽屉,翻出一个盒子来,看包装大概是糖果一类的东西,他把盒子打开递给喻文州,“随便拿,你看这个是不是很有意思?” 里面是裹着一层锡纸包装的巧克力,也并没什么特别的造型,但如果仔细看会发现,那些糖纸虽然颜色都不同,但上面全部都印着同一个人的肖像——莫扎特。 喻文州笑着拿起来一个:“你还喜欢收集这个吗?” “不是啊我不喜欢吃糖,上次魏老大出国带回来的,他也不喜欢这些玩意儿就给了我了。同学里发了发但是最后据说他们都没怎么吃,说是感觉撕开这个包装纸就像是在亵渎心里的偶像一样——”黄少天话音刚落,就看到喻文州已经很熟练地拆了外面那一层包装正在把巧克力往嘴里送,听到他这么说动作停了一下,两个人的眼神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喻文州手里那张折起来的莫扎特糖纸上,他拆的很有水平,没撕破还是一张完整的,只是这么被他捏在手里,大师那据说曾经能用来弹钢琴的鼻子,都皱成一团了。 黄少天愣了愣终于没忍住大笑起来:“终于找到一个和我一样反应的了啊哈哈哈你不知道他们当时看我撕糖纸的时候表情!哈哈哈哈赞你啊文州!”说着拍了拍喻文州的肩膀,那力度和热情大有一副找到了知音从此以后就能高山流水生死之交的架势——虽然其实他刚才所做的真的就只有拆了个糖纸,吃了块巧克力。 喻文州看了看表,抓住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到了你平时练习的时间了,快去练习吧。还是说你想我帮你把这个糖纸贴在谱架上,让你感受一下大师监督的视线……” “不了不了好意我心领了!有你看着我就够了就不劳烦他老人家——”说着两个人又一起看向了盒子里其余糖果上的肖像,又没忍住笑了出声。 然后黄少天就开始他每天的日常练习,喻文州也开始看自己的书做笔记整理资料,两个人各干各的,都没有再交谈。 喻文州一向是喜欢写写停停,因此经常后期需要修改的地方也很多。想要以黄少天为蓝本写曲子也不能完全说是临时起意,从他们认识开始,这个人带给他的印象,他的演奏,他的变化 ,他总是时不时带来的惊喜……对一个人的感觉和共同的回忆不能够一蹴而就,而创作也是如此,他以前从未尝试着创作过这样以一个人为主题的曲目,一是并没有特别想要去关注的人,二是这样的创作方式他也并不熟练。 但黄少天大概是个特例,从老师介绍他来合作的那时候起,他们之间每一次相处所带来的后续走向,都远远超出了他之前所能预料到的。他人缘不错朋友很多,班里社团里有什么事儿大家也经常都会想到他,但是那样的关系大多都只停留在泛泛之交,都没有太过于深入交流的意愿。而甚至在这之前,老师帮他联系好了合作的学生,他也只认为这又会是一个和以往一样,彼此客气地相处直至合作结束的朋友,并没有因此产生太多的期待。 但事实证明并非如此,相处这些时日以来,两个人用黄少天的话来说就是“有事没事就喜欢往一块儿凑”,待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他总有种其实和这个人已经认识很久了的错觉。 黄少天无疑是个和他在任何方面都非常谈得来的朋友,有一次两个人开玩笑,黄少天说觉得这次合作认识他感觉特别值,差不多算是这半年来最大的收获,也没等他表态,就继续道:“不过文州你的最大收获可不能和我似的啊,等到年底的时候你肯定要总结说,今年的最大收获是赢得这次的比赛!” 这无疑是个非常美好的祝愿,但喻文州多少有些不置可否。可能在其他人看来这会是一个能够决定他命运的比赛,一旦突围获奖,他就能拿到通往最高级的音乐学府的那一把钥匙,从此以后他能接触到世界上最古老最专业的音乐教育,能得到世界级一流大师的指导,未来他能够写出更多优秀的曲子成为新一代被人瞩目的作曲家…… 这些他都听说过,也想过,当然他绝不否认他很热切地有这个想要获奖的意愿,只是他从来没有哪怕一秒钟的时间,认为这一次的比赛就能够决定自己的命运。 这个职业有着独特高雅的美并富有吸引力,但是谁都不能否认这样曲高和寡的美之后掩盖的更多的是残酷,在音乐长久的历史中,就已经有过许许多多不得志的音乐家,用那些一生都不曾被人赏识的音符与旋律,钩织铺垫成了少数被认可的人登上的王座。走上去的这一路也是荆棘遍布,随时都能刺得人鲜血淋漓。而这其中又有很多人,甚至只能在自己百年之后,自己的作品才能得到大众的欣赏,可这些只能成为身后事的荣誉,又怎么能给那些受尽一生苦难的作曲家带去哪怕一星半点的慰藉。 这些道理他在看了那些已故名家的传记之后就不能够再清楚,他一开始就知道他选择的这条路一点儿也不好走,他有天赋,可这世界上有天赋的人实在太多;他很努力,但实际上大多数时候不是努力就能够带来想要的结果。 以前他写过一个老师布置的作业,命题选自于一位美国诗人的作品《The Road Not Taken》,当时交上去的作业里,大多数都是采用了柔版或者慢板,同时利用小提琴高音部的音色来表现对于没能走的那条路的惋惜与悔恨。但是他那时候,却写了一首大提琴的独奏曲,旨在用更为低沉有力的声音,表现做出另辟蹊径的选择之后,就此一往无前,绝对不后悔的心境。 可那次的作业全班都只被判了个合格,后期的作业点评里他的作业被单独拎出来说,并不是从相反的方向去写就是有创新,就算另辟蹊径,实际上这次的题目并不是要他们去写选了什么而后悔或者不后悔,而是要他们去体会,往往最能让人疯狂与郁结的,恰恰是选择本身。 他选择了要成为一名作曲家,他选择了参加这次比赛,也因此选择了与黄少天合作,并因此决定了要写一首以他为蓝本的曲子,这些都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与决定,可能如果之前的某一个环节他做出了别的选择,今天他们都不会这样在一起练习为了一个目标而奋斗……但这些再怎么重要,却依旧无外乎只是他这一生已有的和将有的无数选择中的一个,如果将来他努力了却没能够如愿,他想自己大概会觉得遗憾,但是却不会觉得后悔。 黄少天说的并不完全对,他最大的收获或许真的和他一样。在这过程中遇到了比那个尚未能窥探的结果更值得惊喜的存在。毕竟这条路上走下来随时都有可能放弃的人委实太多,他知道自己不会,也知道黄少天一定也不会。又或许从某个角度来讲,这一首曲子他要写的是黄少天,但其实在某些方面,他也想要写的也是他自己。 他从未遇到过的,与自己合拍至此的朋友。他并不是一个喜欢空想的人,他习惯于脚踏实地地走好每一步再往前看。但是在这一点上他却会觉得异常的期待,期待着未来的黄少天究竟会成为一个怎样的演奏家,而未来的自己,又会创作出一些什么样的作品。 可能也就像黄少天后来补充的那句话,“不过其实就算没拿到一等奖也不要紧,一个比赛而已,我觉得你这么优秀,即使没有这个比赛的加成去申请读那个学校也一定是会被录取的。又或者你也没有被录取,但是又不是只有去那里上学你才能成为好的作曲家,路有那么多条,不一定偏偏要选这一种。” 那时候他们正坐在琴房楼的台阶上一起啃苹果,琴房里不能吃东西必须拿到外面来吃,虽然是假期没有人查,但是习惯养成了也就不那么好改。两个人并肩坐着,下午的太阳光从楼道的窗子里照进来,映得人身上一片暖意,喻文州很承他的情,配合地应了一声,然后黄少天又说:“但是我一点儿也不怀疑你将来肯定能成为一个特别了不起的作曲家的可能性!喻大师到时候成名了出版曲谱,记得留一份签名版给我啊一定要记得啊等我到时候裱起来挂在镜框里……” 喻文州又配合地点点头,看了一眼楼梯上被他俩放在那儿垫着剩下俩苹果的本子,说道:“其实我早就给你签过了,这不就在这儿呢吗?”然后指了指那个有他的涂鸦的黄少天的本子,黄少天看了一眼也笑起来,刚刚还说要裱起来,现在就拿着当垫板,诚意呢? 虽然都是些小事,但时不时地回想起来,却全部都是能让人记得很久,想起来也会觉得愉快的片段。 他抬眼看了看黄少天,这会儿他没在拉琴,拿了支铅笔在谱子上勾勾画画的应该是在标自己习惯的指法与运弓符号,琴和弓子都抱在左手,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皱着眉咬着嘴唇,似乎对这一段有些纠结,神情是平时不练琴时绝对不多见的严肃和认真。 随即他收回视线又低下头去写笔记,而黄少天却像是才感受到他的视线一样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看到他低头认真地写东西的侧面,整个人被笼在窗外照进来的那点儿阳光里,轮廓显得柔和而温吞,他兀自笑了一下,又重新去整兑那个不怎么通顺的弓法了。 时间在认真做着一件事情的时候总是过得很快,快到吃饭的点儿的时候黄少天合上了眼前的曲谱,却还没有把琴收起来。喻文州看他停了下来便也开始整理东西,以为这就要去吃午饭了。黄少天却摆摆手示意他坐下,然后自己也拉了张凳子坐到喻文州旁边,喘了口气说:“累死我了站得腿都疼你说这在外面玩一天腿都不累站一早上就难受果然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不能放松啊……再给你拉首曲子,然后我们去吃饭。” 喻文州比了个请的手势,黄少天稍微把琴弓拧得松了些,然后开始演奏。 本来以为他是要给自己显摆一下早上修改过的弓法的练习曲的成果,但没想到黄少天居然拉的是《沉思曲》,这曲子从技巧来说不难,但是想要拉的好听却不简单。 黄少天一直不以这样表达婉转绵长感情的抒情性作品见长,其实很多时候并不是一首越快的曲子越能体现演奏者的水平,快速的曲子要求高精度和速度的左手以及右手运弓的配合,需要高强度的练习,但是一首抒情性的曲子,虽然对左手的速度要求下降,但也因此让音准问题更为凸显,而同时也对右手的持弓能力提出了非常大的考验。 会拉这首曲子,和把这首曲子拉得好听,这两者之间天差地别。 当然黄少天能够把这曲子从头到尾流畅而动听地演奏下来,这对他一点儿难度也没有,喻文州歪着头看着他,黄少天垂着眼帘,看不清他是不是在看着琴弦或者干脆是闭着眼,他并不太明白为什么这时候黄少天要选择拉这首曲子,大白天的,他好好地思考什么呢。 曲子不长,他熟练地换到最后一个泛音的位置,渐慢渐弱的音符在缓慢行进的上行弓里渐渐停止。黄少天放下琴转过来朝他一笑,俯身去拿琴盒准备把琴装起来。 喻文州有点想问你这沉思到底沉思了些什么他刚才完全没听出来,本以为他拉完以后就会自己告诉他,但黄少天这收拾琴的速度看起来也并不像是打算要和他谈什么。于是他们就这么收拾好东西往出走,锁寝室的门的时候黄少天脸上的笑意再也绷不住,他一边拿钥匙一边问喻文州:“想不想知道我刚才为什么要拉这首曲子或者想不想知道刚才我在想什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锁好了门,好整以暇地看着喻文州。 看他那表情喻文州像是想到了点儿什么,但他还是挺配合地回答:“想知道啊。” 而果然不出他所料,黄少天得意地眨了眨眼:“哈哈哈你猜啊?”也还没等他回答,又继续道,“或者我们来交换,你告诉我你打算写什么,我也告诉你我刚才在想什么?你看很划算吧?” 又来,喻文州想着,两个人一起往前走,他一边笑着回答:“不划算,因为我不猜也知道你在想什么。” 黄少天走在他前面半步的地方,听他这么说瞪大眼睛看着他,喻文州又继续道:“你肯定在想一会中午要去哪个食堂吃什么……” 看到黄少天嘴角抽了抽,他忍住笑继续道:“而且听说今天第三食堂的麻辣香锅也开了,我猜你大概是在想那个吧……” 完全被猜中了的黄少天踢踏着步子往前迈了几大步,哼哼着应了一声:“好吧好吧又是你赢了……不过我刚才真的是很严肃地在思考,魏老大教育我说只要是严肃深沉的思考和纠结,都能够成功地演绎冥想曲。” 他说的理直气壮,完全看不出来这话其实是他瞎诌的。 喻文州笑了起来,他想伸出手去拉他,但黄少天走的比他快一些,他伸出了手却没有碰到,这时候黄少天突然停了步子,转过来问他:“不过那天,你弹的那首吉他曲子,那应该是一首歌对吗?是叫什么名字?当时一直忘记问……那个旋律很好听。” 宿舍的走廊很长,窗户只在走廊的两边尽头处,他们站在走廊的中间,光线很暗。黄少天侧对着他,他身后远处走廊尽头的窗户投射进来些许的光线并不足够照亮整个楼层,但是他的眼睛却依旧很明亮,他转过来看着他,神情认真却又带了点儿刚才那么容易被他猜透了的不甘心,整个人都显得比刚才那副苦思冥想的样子生动了不少。 他往前迈了一步和他并肩,然后随手拉了他往前走,一边回答道:“嗯,是一首歌。” “叫什么名字?你干嘛不一起唱了啊我觉得你唱歌应该还挺好听的下次有机会给我来一段儿?”黄少天这又百折不挠地迅速重新燃起了一项新的喜好。 喻文州笑着看他一眼,却没有接话,楼道里的那些阴暗在他身后浓墨重彩地铺张开来,却因为他眼底的那一点儿光亮而显得微不足道。 最后他也只是回答了那首歌的名字:“叫做《I will follow you into the dark》。” 而这时候他们刚好走到楼梯口,玻璃窗把阳光漏了进来,照得楼梯上一片明亮的暖意,黄少天长长地“哦”了一声,决定记下来回去找来听一听。然后又想起来另外一茬事儿:“哎等等文州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想拉你去吃麻辣香锅啊?我昨天明明没有和你说过我还是在校内的BBS上看有人说香锅店开了才有这个打算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喻文州摊了摊手,很坦然地回答道:“因为你把香锅店的优惠券,就压在笔筒下面还在日历上画了出来呀……” 第11章 Festivo 充满朝气的 时间总是在放假和考试的时候,过得特别快,而在上不知所云的公选课,以及排队的时候,过得最慢。 说这话的人一定是掌握了这世间为数不多的真理的,黄少天这么想着,一边朝着楼底下看了看,高年级已经开学一个礼拜了,而今天是新生报道日,也自然热闹不少。 新生入学,也就意味着他们这帮在学校里已经摸爬滚打了无数时日的老家伙们除了互坑之外又有了一堆以忽悠新生为中心思想的新的事情可以做,社团招新,同专业的新生联谊会,还有音乐学院每年都有的迎新音乐会……等等等等,这些活动能从开学一直持续一个多月,参与进来的人能忙得四脚朝天完全不是在吹嘘。 而这一次作为毕业生,黄少天终于能够彻底作壁上观地看好戏,他只参加了学校的乐团这一个社团,虽然仍旧挂着首席的名号,但是排练迎新晚会这种事,自然是要交给学校里的中流砥柱,大二大三的同学们来做,这一点在他们乐手的群里达成了一致共识。大四的老人们倚老卖老跟王杰希说要准备各自的未来,主动提出让位于新人,黄少天更是积极主动,提出让让刘小别同志挑起迎新晚会的大梁,并友情地附上了去年的练习曲目。而经验不足并且乐不思蜀还没从暑假回过神来的低年级乐手们,就这么在不知不觉中被他们给卖了。 等刘小别发觉他被黄少天摆了一道,想要气冲冲地捏着刚刚被他拉断的那一根灰条钢弦来勒死这个永远都致力于坑他的学长的时候,黄少天早就溜得没影儿了。 而实际上谁都知道,正所谓“大四不考研天天像过年”,不过即使是要考研的也没几个是这时候就开始奋发图强的。 但作为有那么一星半点儿希望能搭上保研这一趟便车的黄少天,他倒是一开学就收到了学院导员发来的通知,邮件里恭喜他被列入了备选名单,又告诉他这一届搞革新,笔试专业考试面试并重,哪一样都要考。 因为大四课少,老师管得也松,不少人都在校外找了兼职或者实习,一个班的人见面的次数也不如以往那么多,到最后黄少天也不知道到底一个班里都有谁还收着了这种邮件,别的系的他倒知道一个,张新杰,还是喻文州告诉他的。 说起喻文州,他们打从开学了以后就见得少多了,课程不同安排自然也不能和暑假一样,天天都在一起。更别提喻文州就是那种最倒霉的,他参加了学生会,更倒霉的是他之前还是个副主席,现在青黄交替下一届的做事尚且不够利索不能独挑大梁,总要把他这一个按理说已经卸任了的请回去帮忙。而恰好喻文州又是个好心人,力所能及能帮的也不忍心拒绝,于是……现在九月份却依旧毒辣的太阳在外头晒着,从黄少天他们宿舍的阳台上望出去,能看到为了迎接新生搭建的太阳伞,支起的桌子和排出去老远的长队,而估计喻文州同学也正在那儿辛苦地忙碌着。 他在宿舍吹着风扇,刚刚吃过午饭,早上还起得挺早去琴房练了会儿琴……下午如果没有意外他打算睡个午觉,几点起来,那就纯粹看造化吧。 他正打算关了窗户去睡觉,郑轩从外面回来了,他们几个玩了一暑假晒得比放假前黑了一层,刚回来的时候黄少天盯着他们看了几秒,随后哈哈哈了一阵,又说:“你们这怎么晒得这么黑,黑得都快和咱们演出穿的西服一个色了哈哈哈哈这么下去可怎么办多影响演出的效果啊你们想想要是音乐厅的灯光暗一点儿那谁还看得见你们——哈哈哈哈哈哈哈!” 当然了这种突然的晒黑是有机会白回来的,只可惜这个需要时间和过程,于是宋晓徐景熙和郑轩只能默默地接下了这一攻击,一边把给黄少天带回来的鱿鱼丝扔向了他的脸。 “外面热死了,学校为什么这时候就关了图书馆的空调,太没人性了。”郑轩拖着他的琴盒进来,“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嫌中午食堂人多我就早出来了一会儿,哎他俩人呢?去哪儿了?一直没见到啊。” “宋晓我也没见到,不过徐景熙是半路被同学拽去帮忙了……新生报到帮着发表格领路什么的……幸亏我跑得快啊。”郑轩一边说着一边看了看自己的琴盒,对于自己能拖着这么个大家伙还一路顺利地回来感到了庆幸。 黄少天对他的主观能动性表示了赞叹,决定在午睡之前发个短信慰问一下喻文州同学。 但从他短信发出去,到他又和郑轩友好地争抢瓜分了半个西瓜,再到他准备去睡觉的时候,他也没收到喻文州的回复。 他能想到的解释大概也就是外面实在太忙,手机调了静音或许没看到这样的原因。这没什么大不了。而其实他也能想到喻文州会给他回些什么,无非是些同样幽默打趣的话,或许实在忙的不行,大概就可能只回他一个系统自带的颜文字。但是就总觉得有那么点儿的不踏实。 郑轩已经拉了窗帘扒拉着眼罩准备睡了,看到黄少天换了衣服准备出去,问道:“你去哪儿?外面那么热……” “出去转转啊刚才不该和你抢西瓜啊现在好了吃饱了撑的。”黄少天回答道,刚说完他觉得自己这话似乎有些歧义,不过想了想,又觉得两种意思似乎都挺合称,自己笑了笑,和郑轩打了个招呼就出去了。 正午过后正是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头顶的太阳伞就像是个纯粹的摆设,毒辣的光线仍旧肆无忌惮地烤的人都快熟了。而抬眼往后看过去排队注册的人还是望不到头,周围的同学基本都处于一边耐心地微笑着给新生注册并回答问题,一边在心里默默吐槽这神经病学校为什么要把所有新生的注册报道全都集中在一个地方,而且还是在室外的决定。 喻文州也不例外,即使性格再好的人在这样燥热的天气里也不会觉得身心愉悦。不过这阵仗他去年也经历了一次,比起其他人来说他好歹淡定些。他本来只是来帮衬一下,中午的时候就能回去,但结果原本做这项工作的同学突然中暑,被送去了校医院,于是他索性就顶了个班,然后就一直走不开了。 阳光照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一点点的燥热就从心底泛起来。眼前的新生低头在写表格,他便趁着这个空当去找自己的水杯。 桌子后面凌乱地堆放着一些置物箱和资料,光是水瓶子就有好几个,哪个是他的早就分不出来,而且这水也跟着他们在太阳底下晒了这么久,估计也热了。 有点失望地回过身子坐好,又递出去一张表格:“在这里签个名字就好了,到那边去会有志愿者带你去宿舍。”说完又是一个标准的微笑。 而这时脸颊上却贴上了一只带着些凉意的手,就只是很轻很快地在他耳畔贴了一下就移了开来,却还是吓了他一跳。 黄少天另一只手里拿了瓶水,刚从冰柜里取出来,外面附了一层水珠。他本来是想直接把瓶子贴上去吓吓他,但是又想这外面那么多水,而且也害怕太凉,就还是拿自己刚才拿瓶子的手贴了上去。不过效果还是一样的,看到喻文州坐在那里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心里多少有点儿成就感。 他到了这边找到喻文州挺不容易的,一路上绕过了不少看到他就想顺路拉他去做苦力的同学,而且今天在这儿的大多数人都穿着学校统一派发的志愿者的T恤,一眼望过去真的不怎么好找。不过他还是很快地找到了他,这让他的成就感又高了几个百分点。 喻文州笑着看着他:“少天?你怎么会过来?”然后接过了那瓶还没有开的水,冰凉的触感让他一下子觉得心情好了不少,黄少天脑袋上戴了顶棒球帽,把他小半张脸都遮在帽檐的阴影下,但这挡不住他嘴角的笑意,黄少天顺手拉来一张空凳子,又顺手帮他给下面一个新生递出去一叠表格,回答道:“顺路过来慰问一下你。” “这么好啊。”喻文州笑了笑,“既然是慰问我,那干脆你顶我个班,我回去睡一觉……” “嘿哪儿带你这么坑人的啊,我来看你你跑回去,有没有点诚意啦。”黄少天打趣道,看了眼新生还回来的表格,“哎,住四号楼啊,那个楼管可凶了,如果要用违章电器千万别被她发现了啊,不然肯定是要不回来还要扣学分的……”说完抬头冲新生笑了笑,又打发走了一个。 喻文州只笑着看着他,还配合地把自己的凳子往边上挪了挪给他让出点地方来。 不得不说黄少天比他适合干这个,教新生填表格还顺带附赠师兄感言的,这么一会儿感觉他说的话比喻文州一早上说的都多。 “我说你干嘛就不知道拒绝啊,这么热的天跑来帮忙,那些小兔崽子也太坑爹了吧。”黄少天倒也不跟他见外有话就直说,觉得喻文州这脾气好的有些不可理喻,换了他绝对分分钟把那些小兔崽子揪出来胖揍一顿。 “别的事也就算了,这不是最后一年吗。”喻文州笑了笑,“明年毕业就走了,要说迎新生的话,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说着他看了看后面排着队的学生们,稍微有些感慨。当时他们入学的时候,也还不都是这一脸的青涩,手里捏着录取通知书,就像是握着一把通往未知的未来的钥匙,谁都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他们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度过这宝贵的四年。而现在时间过得那么快,一转眼这也是他大学时光里最后的一年了。 黄少天闻言也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他以往对于新生入学最大的感触就是又来了一拨人跟他们抢食堂抢琴房,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太大的感想。而现在这么一说,似乎确实如此。如果不继续在本校念研究生的话,这也真的就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等下一届新生再入学的时候,他们可不就真的成了毕业生,学校里也就再没有他们这一级的班级课程和宿舍了吗? 而喻文州又是不打算继续在本校读研的,他要出国,自然不会继续留在这里。于是现在这么坐在这干晒着当苦力,似乎也就有了那么点儿珍惜当下的意味了。 “说到这个……你应该已经收到推研的通知了?我听张新杰说,今年似乎还加了个笔试,你们专业也一样的吧?”喻文州问道。 “可不是吗,书单也给了,这简直是要把四年学过的东西都翻出来考啊,那些个重点还不如不给,基本就是全部的章节名称啊!那让人怎么看……”黄少天一说起这个就很无语,“而且你不知道上次学生处的那个冯主任给我们开会讲考试注意事项,简直气死人啦。” 黄少天抬了抬帽檐,学着冯主任的腔调说:“这些重点,你们都不需要死记硬背——” 他挑了挑眉毛,又恢复了正常的语气:“我听他这么说差点激动地要去拥抱他啊不用背这简直太赞了好吗?!结果你猜怎么着!我简直图样图森破啊!他居然说‘不需要背啊,就是说你们要去理解,理解了以后,自然就记住了——’你说这是不是坑爹那么多东西这么几天谁理解的过来啊!” 黄少天这传神的模仿逗得正在写表格的新生都笑了,黄少天又顺势补了一句:“啊,到时候你们选公选课的时候,可千万别选老冯的,上课的时候分分钟告诉你们这门课考试特别好考,每次到了期末,都非要和专业课排到同一周,交论文做实践闭卷考一样都少不了……那一分的学分太难拿了啊切记切记啊。” “那你怎么打算?你们专业的考试应该也快了吧。” “可不是吗,先考专业课,然后笔试,最后面试,搞得这么兴师动众的……”黄少天嘀咕着,“张佳乐他们那一届,当时就只有专业考,为什么到了我们就如此命苦——”他伸了个懒腰,结果帽子差点也掉下去,“不过还好曲目提前给了,到时候抽签选——看造化啦哈哈哈。” 喻文州笑起来,他问:“那些书你都去图书馆借来没有?再不看当心来不及啊。” “啊我和你说什么来着,这段时间晚上我大概都要去图书馆看书,你要一起来吗?” 说起看书那俩字,黄少天都有点咬牙切齿了,看他这表情喻文州又笑了:“行,那到时候图书馆见。” “太好了,据说和学霸一起上自习会效率翻倍,又到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时候啦——哎同学你这么写不行啊这是班级号不是宿舍写错了到时候可就没你的记录了……哎哎不对不对,你写串行啦!” 喻文州看着黄少天又凑过去低头给新生更改表格的样子笑了起来,平时按压在琴弦上的手指敲着桌子上那一叠表格,还挺善解人意地给了新生一个安抚性质的笑。他来了以后,让他觉得原本难熬的午后,似乎也过得快了一些了。 而实践再一次证明了,时间除了在放假和考试的时候过得特别快,在等待考试复习的过程中,也是走得很潇洒利索的。 原本留下的复习时间也没有太久,这一转眼,第二天就是专业课考试的日期了。 而这段时间他也一直每天和喻文州一起去图书馆上晚自习,学校的图书馆通常只有在热得不行的夏天和临近考试的那几周才会人数爆满,现在也算得上是门可罗雀人数冷清。通常都是喻文州的乐谱和黄少天要看的考试专业书满满的摊了一整张桌子,然后喻文州经常会收到黄少天从那些书本里抬起头朝他投射过来的怨念又无奈的目光。 不过鉴于明天的专业课考试,今天晚上黄少天不打算去看书了。他前几天去肖时钦那儿转悠了一圈,拉来了他的考试赞助:一根Pirastro的金美人E弦。提前换好了以后他决定晚上再去练一练手,新装上的E弦声音最清亮,但是也需要稍微多拉一拉才让琴弦的张力得到最大发挥,声音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不过最后还是习惯地约了喻文州一起去,跟学霸在一起上自习到底会不会效率翻倍黄少天最后也没验证出来,但是从暑假的时候他就觉得了,每次和他在一起,再烦躁的时候都会觉得时间像是标上了渐弱渐缓的符号,一切都变得安静又绵长。 喻文州下午还有课,他们最后约在学校的广场见。六点下课的铃声一时间响彻了校园,同时学校的校园广播也准时地开始播放每天固定的片头。不一会儿下课的学生就像潮水一样从教学楼里涌出来,黄少天站在一个花池边上,没多久就看到了喻文州的身影。 说来也奇怪,那么多人密密麻麻,可是他就是很轻松地就找到了那个人——他手里还拿着书本,边走还边和一旁的同学在讨论着什么,就好像周围这闹哄哄的下课氛围和他完全无关,他也一点儿也听不到似的。 这种神情黄少天不能再熟悉,他每次看书的时候,思考的时候,弹琴的时候写曲子的时候,都是这样的神情,他这人平时性格温和总是带着微笑,总显得很容易亲近。但实际上这样温和的外表在他认真起来看书或者做什么事情的事情并不会出现。相反那样全神贯注的神情,会让人觉得他有些陌生而冷淡,一般人也不敢去轻易打扰——但这些全都是表象——黄少天想道,他和喻文州一起上自习那么久,知道每次只要喻文州感受到他的视线抬起头的时候,那眼神也是一瞬间就能从严肃认真的搞学术模式切换成“少天你又想干什么”的无奈笑意。 而以前黄少天也从没在意过一个人看向另一个人的眼神,是不是真的会被对方感受到这种事情,当然现在他也仍旧不清楚答案,不过这时候喻文州抬起了头朝着他站的方向看过来,黄少天拉了拉肩上琴盒的背带扬起手冲他挥了挥,对方看到了他,随后隔着中间那么多急着奔向食堂的学生们,回了他一个笑。 然后他和同学道别,走到黄少天跟前,看他背着琴盒:“你的琴房卡还有时长吗?没有的话用我的?” 在音乐学院,比饭卡还珍贵的那就是琴房卡了,饭卡没钱了还能自己充值,琴房卡没有时长了那就只能对着琴房楼空怅惘,而当朋友之间发展到了主动来分享时长的阶段,那基本就称得上是另一种类型的知音了。 不过他俩早在暑假就互相用着一张琴卡分享了很多时长,现在只是开学了管理的老师查的很严,可能需要多说些好话,黄少天没有太在意这个,他反问:“你要先去吃点东西吗?我记得你们今天是一下午都有课……饿不饿?” 喻文州看了看表:“不了,我们直接过去吧,不然晚上可能不太好排到教室。” “也行,我没打算练很久,就去试试音。前几天宋晓说南门那边有家店新出了虾饺,他们上次去的时候我不在,一会儿我请你去吃宵夜?”说起宵夜黄少天有点亢奋,顿时恨不得一下就把中间练习的那段时间直接跳过去。 喻文州笑起来,回答:“我还想着等你考完了敲你一顿,你现在就请——到时候我都不好意思开口了。” 黄少天摆了一副“原来你有如此心机”的夸张神情,刚好他们路过广场上的一个音柱,本来混杂在下课后喧闹的人声中显得不太清楚的广播的声音变得异常的清晰起来。黄少天一直不怎么注意听校园广播,这时候也依旧是照直了往前走,喻文州伸手拉住他:“少天,你等一下。” “啊?怎么了?”黄少天依言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给你听一下学校的广播。”喻文州指了指他们身后的音柱,“有惊喜要给你。” “惊喜?”黄少天又是一愣,学校的广播有什么好惊喜的,下午这会儿不都是播新闻的时间吗? 喻文州也只是笑,没有回答。 这学期学校的广播台做了改版,把下午原本的播新闻时间改成了一档送祝福的点播栏目,而因为他们是音乐学院,送出的歌曲也囊括了一般学校会流行的普通歌曲和在大众眼中很高大上的古典乐。这个改版的策划是上学期放假前交到学生会的,当时是喻文州看的策划,对这个有些印象。而这次黄少天准备考试,他有多上心喻文州也是看在眼里,不过说到底这样的事情他并帮不了多少的忙,但是又觉得平平常常说句加油分量太轻。有的时候对有的人,总是会觉得自己做得不够,不够多或者不够好,喻文州并没有多想自己这到底算是哪一种,于是最后就还是想了这么一个方式。 黄少天正纳闷着,就听到主播念到:“今天的第一首曲子来自于一名作曲系的匿名同学,这是一首原创的钢琴小品,《G大调旋律》。他的祝福呢是祝愿他的一位朋友明天考试顺利。虽然双方都没有留下名字,但是我相信呢只要有心意那就是一定可以传递到的。让我们一起来欣赏这首曲子吧。” 随后钢琴轻灵而优美的声音从音柱里传出来,这时候广场上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一时间全校都播放着这段动听的旋律,而依照现代大学生的习惯,没几个是会专门停步去听广播里在放什么的。于是这曲子似乎有很多听众,但似乎又只有两个人在认真地听。 黄少天愣了一下,随即指了指喻文州:“匿名同学?” 喻文州笑了。 他又指了指自己:“匿名同学的一位朋友?” 喻文州点点头。 这曲子没多长,喻文州想了想解释道:“写的比较赶录的也挺赶时间……以后有机会改好了再重新给你录一个。” 黄少天笑了起来,他太了解喻文州,他写出来的曲子,永远都想再修改,永远都觉得不够好不够满意,哪怕在别人听起来那真的已经很好很完美,但是他还是觉得不足够,他一直想要更好,更精准的表达和传递,而实际上也就因为这样认真的坚持,大多数时候他都做到了。 而不用再多说,他已经明白了喻文州的心意,觉得感激更觉得感动,但是他又觉得说出来似乎有些矫情,而好在不说喻文州也是会懂的,于是他高兴地拉起喻文州:“走吧我们去琴房快点练完我们去吃宵夜——哎等等说起来你为什么要匿名啊?” “这个啊……”喻文州有些无奈地笑着回答,“因为我们班主任是每一期广播的忠实听众,他要是听到我有时间写课外的曲子而没时间去帮他批改下一届学生的作业……可能回头会叨念我吧。” 那天晚上回到宿舍以后还听到徐景熙在说下午广播里放的那段钢琴曲,郑轩和宋晓都在食堂所以没听见,徐景熙在跟他们描述有多好听多好听,最后惋惜地感叹一句:“不过是匿名,不知道谁写的有点儿可惜。” 黄少天还打包给他们带回来几屉虾饺,得意地把外带的食盒甩给他们,说道:“想知道是谁吗想知道吗?求我啊哈哈哈哈哈。” 宋晓从上铺探了个头下来,看他这一副穷嘚瑟的德行,嫌弃地说:“你跟这瞎乐呵什么好像是送给你的一样——” “哎哎你别说那真的是送给一个明天要考试的人的啊?”徐景熙一边飞快地拆着方便筷一边说道,“黄少你的专业考试——哎我去!明天!” “真的假的?真是送你的?”宋晓目瞪口呆。 “啧啧啧……”郑轩简短地感叹了一下,又补充道,“徐景熙,不要以为不给我筷子虾饺就全是你的了啊。” “真是送你的话,那肯定就是喻文州写的?”徐景熙问道,“哦……那就不奇怪了,专业第一的水平,啧啧啧黄少你真是赚到了啊。对了你的考试准备的咋样?金E感觉好吗?” “好啊,好得不得了……希望明天能抽到查尔达什,这套弦配那曲子高音一定好听死了。”黄少天把琴盒放好,又想起徐景熙刚才说的他赚到了,自己笑了起来,又自言自语似的补了一句,“可不是吗。” “什么?” “没事没事,哎哎你们谁开电脑了帮我查一查明天考试是在哪儿来着……” 他们专业的考核最后是安排在了学校的一个演出厅,当初也不知道是谁提议的说这也算是个正式的考试,最后居然群发了邮件通知说要穿正装。虽然已经不是盛夏但这时候穿着衬衫套着西装从宿舍跨越大半个校园去考试着实是太傻了,黄少天为了应付那个傻帽到家的要求在宿舍先套好了衬衫打好了领结,然后才拎着他的外套背着琴盒出门去了。 宿舍的其他人都有课,而上课的时间比他考试的时间要早不少,他比平时起的也晚,宋晓他们几个害怕他迟到来不及吃饭帮他买了三明治和牛奶回来放在桌子上,下面压了张纸条,三个人一人写了点,大意是如果考得好了他就是他们宿舍的脸面可以随时拿出去显摆,如果考得不好,晚上就把他收拾收拾打个包扔出去。 贫了一堆,最后还是落在俩字上。 加油。 黄少天虽然嫌弃的要死但最后还是看在他们几个多年情分的面子上把那张字条叠起来和以前收到的那些一起放好。类似的话他昨晚还从魏琛那儿收到一句,魏琛平时不喜欢发短信,有什么事情都是直接打电话说,也不知道这一次是怎么了,就赏了他短短几个字:好好表现,也就没下文了。黄少天想着等考完了他得去会一会他这恩师,上次出差说好的手信呢!这么长时间了居然还没给他! 而校园里这时候没什么人,有微风从树叶间吹过,开学好一阵子,也终于到了渐渐有了些秋意的时节,可能要不了多久树叶就会变黄变脆落下来积在脚下厚厚一层,然后再过一阵子大概就会下雪,然后再往后,他们会期末考放寒假过新年,而等来年开了春,叶子又绿起来,天气再像之前那么闷热烦人的时候,他们也就要毕业了。 这四年真的过的飞快,说起来他背着琴盒拿着卷成一个纸筒的录取通知书来报道似乎就像是发生在昨天,而一转眼,他仍旧背着同样的琴盒,却是要去为了未来的学业,去参加另一场考试了。 这去往演奏厅的路他走过无数次,以前也从没有过这么写感慨,黄少天兀自笑了笑,又想起上回喻文州说的,不忍心拒绝去迎新生的要求,是因为想到这毕竟是最后一次了,以后毕了业也就再没机会,甚至也见不到下一届的新生了。 时间在往前走,他们也在往前走,可是学校并不,它会一直在这里,琴房图书馆食堂,它们都是不会走的,它们只会默默地陪伴他们度过一个四年,然后同样静默地去迎接下一批的新生。 而如果他最后能被推研成功,那么他还是会继续留在这里学习生活,他对于这样的选择意料之中大于了期待,也不觉得有什么新奇。这是他面前最为可能也是最为简便的一条路,选了也就选了,没什么多虑的空间。可是到时候……一样的学校一样的琴房,身边的同学也还是会不一样。 这不像是附中升学,大家都是一同一所大学为目标。大学毕业意味着要走向社会,每个人的选择不同,路也不止那么一条,谁要往哪走,也因此都不再是定数。 而即使关系再好的朋友和同学,也不见得会一直一起结伴走下去。 想到这里他又想到了喻文州,他不会在学校继续读研,他是打算出国继续上学的。这么一算,似乎从他们相识的暑假算起,到了明年再放暑假的时候,大约也是要分开了。这中间居然只不过短短一年。 这个数据让黄少天觉得有些惊讶,相处这些时日以来,慢慢熟悉以后总觉得他们就像是已经认识多年的老友,彼此性格爱好都无比合拍,他觉得这简直是他遇到的最喜欢最称心如意的一个朋友,而这么看来,如果最后他真的留校读研,喻文州真的出国深造,那么满打满算,相处的时间前前后后,可不真的就只有一年吗? 还是认识的太晚。 黄少天想道,如果可以早点认识他就好了。 而他正满脑子想着这些不找边际的事情,演奏厅也到了。他提前了半个小时来的,站在大楼门口他寻思着为了留个好印象还是现在就把外套穿上吧。于是就先放下琴盒开始穿外套,穿好了外套他又习惯性地去弄他那个领结,他不怎么擅长打这个,每次都是请会打领结的同学提前帮忙打好,直接往上套的,而今天他也依旧看它不顺眼——于是他对着大楼门口的玻璃,又顺手拽了拽——但可惜仍旧不顺眼。 “少天?”熟悉的声音从里面传过来,黄少天顺着声音的方向去看,喻文州拿着一叠作业本正从楼里出来,看到黄少天疑问的眼神,解释道,“最后还是被老师抓着去改作业……你的考场在这里?” “对啊,你们老板办公室在这边啊。”黄少天回答道,手上还是不肯放弃地揪着那个倒霉催的领结。 “怎么了?”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喻文州问道,他想起来第一次去看他演出的时候,离得那么近,台上神情冷峻的首席小提琴趁着演出还没开始淡然自若地拽领结的动作也是收入眼底,当时只觉得这是个有趣的小动作,谁知道后来会认识个这么有趣的人。 “领结呗……每次都觉得不对劲,昨天还是找人帮我提前弄好的,我看我就和这玩意儿不对盘,下次干脆不要了算了,可是不要的话又觉得少了点什么,宋晓非要说我不打领结的时候穿西装,再说几句话,就像是个卖保险或者搞房地产的……”说着又对着玻璃整了整。 “不会自己打啊?”喻文州问道,“你帮我拿一下,我帮你看看。” “哎好好好。”黄少天几乎是殷勤地从他手里接过了那叠作业本,又很配合地凑了过去。 喻文州绕过他的脖子熟练地把领结解下来,又重新帮他戴好,两个人身高差不多,又挨得近,黄少天还穿了一件和季节不怎么相称的挺厚实的西装外套,这么一来觉得耳根有些发热,喻文州的呼吸近在咫尺,听得一清二楚。 好在喻文州很熟练地把领结重新打好,还附带着帮他把衬衣领子又整了整,弄好以后问他:“这样可以吗?不合适的话我再给你调一下?” “不用了这就挺好的文州没看出来你还会这个啊……”黄少天抬手摸了摸耳朵,又习惯性地去摸了摸那个领结,喻文州打得真的挺好,他都不好意思再拽了。 “那你快点进去吧,我一会儿还有课。”喻文州笑着从他那里把本子拿回来,“再联系?” “行,谢谢啦要是早点认识你就好了我也不用被这玩意儿折磨这么久……”黄少天开玩笑地说了一句,重新背起琴盒跟他比了个道别的手势,就走进去了。 喻文州没有怎么跟他谈过这次考试的事情,他不问他想不想拿到这个名额,刚才也不像其他人一样和他说加油,但他会和他一起去上自习,给他写一首用来祝他考试顺利的曲子…… 他想要什么可能喻文州也不清楚,但是他付出努力一点一点往前走的时候,喻文州却一直都在看着的。 而拉琴无疑是他这么多年来,最为擅长的一件事,他进行过无数次的考试,也参加了不少的比赛,这一次并算不得太特殊,他甚至不觉得紧张。 演奏厅的门就在前面,上面写了考试的专业和组别,他核对了自己的号码,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第12章 Burlesco 戏谑的,可笑的 张佳乐在办公楼下把自己那辆新买的自行车锁上,听见“咔哒”一声响之后,又不放心地去拉了拉,见真的锁实了才转身走进楼里去。倒不是他多在意这车子,只是如果他再丢车,那么他一学期一辆车的记录可就要被打破了。 当然了在大学丢辆车又不算什么大事,两个轮子没了不是还有两条腿嘛,顶多从有车一族降个等级,重新划入徒步的平民行列。而也总有些无聊的学生们编排出了一些段子,什么没有丢过车就不算上了大学,没有挂过科不算上了大学,没谈过恋爱也不算上了大学——到最后,居然没去过通宵自习室看书熬夜居然也不算上过大学了——这让张佳乐觉得异常费解的同时,他也有点感慨,若不是那些年他丢过的车,那么现在他都读到研究生了,还可能会被人说成不算上过大学呢。 而说起通宵自习室,上礼拜他从开放通宵自习室的教一楼路过的时候还碰见了黄少天,这场相遇让他觉得非常的震惊,首先他们好久没见了,这一重逢就相遇在了通宵自习室外面,画风怎么着的都和他们俩不太搭。但是没有人说在通宵自习室外面,就一定是去看书学习的,这不再往前走几步,就是第一食堂了吗,张佳乐觉得依照他对这货的了解,他的目的地肯定是前方的食堂,而不是那个万年都洋溢着浓厚的学术又苦逼气质的自习室。 不过让他失望的是他的猜测错了,黄少天还真的就是去看书的,他们这一届那个推研考试繁琐又麻烦,书目列了一大堆,他是真的是打算在里面看通宵的。 怪不得最近很久没看到他,原来都忙着看书考试呢啊。张佳乐那时候想着,不过他觉得即使要考笔试黄少天应该也没问题,而且看他也挺认真挺上心的,那他就干脆想着等他保研成功以后要敲他一顿什么饭了。 这么想着他拿着今天要交的表格上了楼,本科生和研究生的教务办公楼都在同一层,公告栏就在楼梯口的正前方。他想着等过几天可以叫黄少天来他们宿舍,大家一起偷偷背着宿管涮个火锅,继上学期被没收的电饭煲之后,他舍友暑假又从家里带回来一个锅,功率不算太高不会让宿舍的电跳闸,而且现在天气也凉了,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他已经顺着思路开始想到时候要去买什么食材,还要叫上谁等等的问题,结果就看到公告栏里出的新通知,是黄少天他们这一届的推研最终名单,张佳乐扫了一眼,嘀咕着学校这次的效率居然这么快,太不科学了。 他扫了一眼没看到黄少天,愣了愣,想着可能是看错了。 于是他凑近了点又仔细看了一遍——仍旧没有,小提琴作为大专业每年竞争都很激烈,可是名额却一直固定的只有三个。候选名单上其余没选上的,不是直接被pass就是可能会被调剂到其他比较边缘的专业去,于是张佳乐不可置信地往下看了看,下面附了一张调剂专业的名单,然后他在那里看到了黄少天的名字。 张佳乐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黄少天被调剂了?这是在逗他呢吧?他又重新去仔细看小提专业的那个名单,前两个名字他也熟悉,都是平时专业成绩文化课成绩都很拔尖的学生,会被选上毫不新奇,可是最后那个名字,看在他的心灵之友巴赫他老人家卷发套的份上,那谁啊? 也顾不上再站这儿震惊,他三步并两步地拿着表格就往他们导师的办公室跑了过去,那速度如果黄少天看到肯定会觉得异常惊讶,因为从没见过张佳乐那么积极过。 而等他站在黄少天宿舍门口的时候他又有点纠结,想了一路也没想好到底该怎么说,不知道他知没知道这个结果?张佳乐嫌弃地用手里新拿到的文件袋扇了扇风,这种事换了谁肯定都不会觉得高兴,虽然他知道黄少天并不是那么看重这个的人,但是他也的确为了这个名额做了很多努力,他应该得到的绝对不是这么一个敷衍性质的调剂名额。 但很多时候并不是只要努力就有回报,这个道理张佳乐自然懂,他也知道黄少天肯定也懂,只是懂得是一回事,真正要去应验这个,却是另一回事。 他正准备敲门的时候门从里面拉开了,黄少天跟他打了个照面,他肩上背着琴,似乎是要出去练习的样子,身后他们宿舍那几个人也都在,黄少天看到他愣了一下,先开口道:“你怎么过来了?你今天不用帮你们导师写教案的吗?” “不用,什么写教案那都是上学期的事儿了我现在——哎不是,谁和你说这个。”张佳乐打住了话头,伸手把他推回了宿舍里头关了门,正色道,“你知道你保研的结果了吗。” “知道了啊,我昨天收到的通知。”黄少天平静地回答,还把手机拿起来准备给他找邮件,“你们都怎么回事儿啊一个两个都在问我这个,多大点儿事儿啊。” 张佳乐嘴角抽了抽,他耐着性子问:“你到底——” “我知道啊,怎么不知道。”黄少天看他的表情索性把琴盒放在旁边拉了张凳子自己坐下了,他抬头看着张佳乐,还有自己的室友们,看他们都是一副如出一辙的表情,倒笑了起来,“不就是平时一个成绩不太好的拿到了那个名额,而我被调剂了吗,看结果我也猜得到是怎么回事了。你不用再和我说一次啦,说不定本来我连调剂名额也没有就直接给刷下来了呢?我猜肯定是看老魏的面子,才给我了个调剂名额也说不准吧。” 张佳乐嘴角又抽了抽,他刚才从老师那里听来的八卦确实是这么讲的,因为名额是定死的,所以要加另外的人上去只能刷原本的人下来,而黄少天恰好是那个不走运的第三名,于是他被换了下来,可是学校里的人也都基本知道黄少天是魏琛以前带出来的学生关系不错,即使不在一个院,也都总得顾忌着彼此的情面,于是就有了调剂这么一说,不算没保上,只是换了个专业,面子上也不算太难看。 黄少天看张佳乐那表情委实太纠结,就又解释道:“因为考专业的时候根本就没看到他,看到最终名单的时候我就猜到大概是怎么回事了。” 他说的很平静,就像是在说他这个礼拜的作业是两首很好搞定的练习曲似的,连嘴角那点儿笑都和平时别无二致,可就是这种平静让张佳乐觉得异常的不协调,就像是一个和谐的全音音阶里突然冒出来的一个半音,刺耳的很。他以为他会愤怒,会觉得不平,他甚至在来的路上想了如果黄少天觉得很不公平想去老师那里质问,他可以帮上什么忙,可是现在看到黄少天这么一副样子,他来之前准备的那些劝慰和说辞,竟然一句都用不上。 “黄少你是不是没抓住重点啊我说,这会儿不是显摆你怎么推理出来这个结果的时候,是那个名额应该是你的才对啊。”宋晓皱着眉头瞪着他,“你不打算问一问就这么算了吗?” “对啊,如果你要问的话我们可以和你一起去,这很明摆着的是在坑爹啊。” “而且你之前那么费事儿地看了那么久的书,总不能——” “哎哎行啦,没事儿没事儿,要问的话等下午我去问,你们跟着瞎搀和什么。说不定其实是我笔试没考好呢,我就考试前看了那么几天,答得不好也不是不可能,或者……” 他想说或者是他的专业考试分数不高也说不定呢?但是这话他却无论如何都讲不出口——他自己都不信,又怎么拿来宽慰这些替他不平替他着急的朋友呢。 但是他也就停了那么一下,又咧嘴笑了笑:“行啦你们别管了,多大点事。我去琴房了,这个周的作业我还没有练,你们也别忘了啊。” 说着又站起身来往外走,就剩了张佳乐和其他三个人面面相觑,门开了又合上,然后又开了,黄少天折了回来拎起靠在墙边的琴盒,“哈哈忘拿琴了,张佳乐你走不走?不走你留我们宿舍和他们几个一块搞卫生吗?” “谁给你打扫卫生想得美。”张佳乐随口应了一句,又跟其他几个打了招呼,也跟着他出去了。 但一路上他也没机会再说什么,黄少天跟他抱怨了一路大四的混账生活,什么老师一点不减少的练习量,越来越烦的练习曲和琶音,还有最近的琴弦又涨价了他上次新换的一套琴弦这就又没张力了……杂七杂八说了一堆,到了分叉口,张佳乐要往另一边走,黄少天要直走去琴房楼。 黄少天很直接地跟他说了拜拜,张佳乐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这条路是他们学校很漂亮的一处景致,一条笔直的大道,两边整齐地栽了两排银杏树,每年一到秋天,那些金黄的叶子映衬着秋天高远湛蓝的天空都会特别的美。而往常在第一场秋雨落下来之前,那些树叶层层叠叠地落下来,踩在脚下厚厚一层,总会有不少学生会在这里留影合照留念,可之前黄少天却一直没有拍过,一次也没有。 大一的时候总想着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留在学校,那些景致还有很多次看的机会,而在学校的时候又总会想着去看外面更宽广精彩的世界,通常要等到快毕业了,才会想起来,原来这些再熟悉不过的景色,也会有再也看不到的一天。 之前去自习室的时候也会路过这里,那时候叶子还没黄,他看着这条路心想,如果保研的话那他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留在学校,那就干脆等到研究生毕业,再来拍照留念也不迟。 但是现在看着这条路,他却觉得有些莫名的郁结,他的确拿到了一个名额,也的确还能继续留在学校。可是这对他来说,却完全不是他当初所预想的那样。 而他也的确没有怀揣着那种只要努力就一定能得到好结果的单纯理想,所以这一切他能很坦然地接受,他不想去问老师为什么被刷下来,怎么会被调剂,因为他清楚那都是怎么一回事。不过等一会儿他还想记着要给老魏打个电话让他别替自己着急,不用替他再去搞这个事儿了。 想到老魏他又有点郁闷,不知道这次他会不会对自己有点失望,这是他最不能忍受的。 可这次的事情,最后的结果,七分原因,却又都不在他。 兀自笑了笑,他对自己的平静感到惊讶,可是那些流于表面的平静深处,也总有着说不出来,不能和别人分享的失落。 他想,可能真正的痛苦,是真的没有办法说出来和人分享的。大概也只能让那些内心深处的像是藤蔓一样纠缠错落的黑暗和痛苦,永远地烂在那个角落里。可能看程度轻重,过上几天好不了,那就几个礼拜,几个月,实在不行就几年,日子久了,总有会不再在意的时候。 于是他也没有再抬头去看现下这一片广阔高远的天空,而是径直走进了琴房楼里。大厅的灯没有开,那一片阴暗静默地笼下来,他的脚步声远了,便又重归于寂静。 喻文州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正打算去找黄少天,因为上次他把自己的两本乐谱落在了他这里,后来发短信才知道这里面有他这个礼拜要练习的曲目,他正得了空想把谱子给他还回去。 张新杰从不说没有确切把握的话,也不喜欢在背后对其他人评头论足,但这样的事情他确实一点也瞧不上,镜片后的目光是遮掩不住的鄙夷,他随手把那份从系里拿回来的文件扔在了桌子上,似乎一秒钟都不想多碰一下。 喻文州把那文件拿起来看了一眼,又从手机里翻出上次翻拍的黄少天的课表,为了方便联系他们互相交换了课表,他扫了一眼,他下午是没课的。 他犹豫着要不要发个短信问一下,但想了想还是作罢。他拿起那两本谱子,还是按着原计划出门去。 “要出去吗?”张新杰问他。 “嗯。”喻文州点点头,“去……” 那句话却没能说完,他并不知道黄少天这时候会在哪里,却仍旧有些自己的坚持想要出门去看一看。最后他也还是什么也没说,跟张新杰道了别,掩上门就走了。 他最后还是来到了琴房楼,他换了钥匙,却没有去自己的那间教室。他想如果是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可能最想要来的地方还是这里。兴许以前有人说过音乐家表达自己情绪的方式很容易,他们能把自己最深处的心绪通过音符表达出来,可是喻文州却想,对于他们来说,当生活里简化到只剩下音符的时候,除了这个,他们还能怎么做呢。 他从一楼的琴房,一间一间地走过去,这时候并没有多少人在练习,不少教室都是锁着的,而里面有人使用的教室,他走进了听一听,也能知道里面的人是不是黄少天。 不同乐器的自然不必说,即使都是小提琴的声音,他也能知道那里面的人是不是他。 那是他听过的最真切又精彩的琴声,每一次琴弓在琴弦上划过,他都能从那一次的音箱的共鸣里感受到他这个人对于这一项艺术,这一种乐器最简单的尊敬和喜爱,那些洋溢着演奏者澎湃的热爱和活力的音符,他是任何时候,在任何场合,都能够分辨出来的。 可是却都没有。 他不在任何一间琴房里。 喻文州站在顶楼的楼梯口,微微地皱起了眉。 其实他如果想要找到黄少天,大可以直接去打一个电话问他在哪里,他认识的黄少天并不是那种遇到这样的挫折,就会关掉手机玩消失,让别人担心的人。他甚至有预感,如果他打电话过去,黄少天如果在琴房,说不定还是会邀请他一起来练习,或者如果他不提起,黄少天兴许都不会跟他抱怨哪怕一句。再或者黄少天可能会走另一个极端,他会把这件事当成笑话来讲,不管好不好笑,自己先大笑一场再作罢。 他能想得出那么多种黄少天可能做得出和不会去做的事情,可是他却找不到他。 明明已经是秋天,他手心却起了一层汗,心里那点烦躁和焦虑来得毫无头绪,就像是突然间丧失了所有的音感,找不出一段旋律里有些微妙的不协调的那个音阶一样的烦躁。他一时间竟没有办法梳理清楚。 而这时候他却听到了琴声,一个强音起势的四音和弦,他愣了一下然后抬头去看,琴房楼的顶楼是个天台,但平时没什么人会上去,可是现下那声音确实是从那里传来,喻文州没有再出神,径直走了上去。 窄窄的楼梯就短短一段,楼梯的尽头有个铁门,现在门半开着。他站在那里没有再往前走,因为他已经看到黄少天了。 空旷的天台上堆放了些不用的杂物,黄少天大大咧咧地坐在一个置物箱上,背对着他,琴盒放在身边,正在拉着一首喻文州非常熟悉的曲子。 刚才在楼下,那个和弦一响起的时候喻文州就听出来了。在他上来的这短短的时间里,演奏也在继续进行着。过了那个强音起势的起始音,过了那些用连弓半音表达的悠长连绵的衔接旋律,这时候黄少天用一整个全弓演奏着一连串的三连音,琴弓不着痕迹地在E弦和A弦之间切换自如,那声音依旧灵动而精准,可是却多出了一份说不上来的凄厉。 那是他最喜欢的提琴曲之一,他知道也是黄少天很喜欢的一首曲目,他的偶像海菲茨曾经有过一个非常精彩的版本,黄少天跟他说过那个版本是他从小到大听过无数次,却也是他一直都学不好的曲子。 那是恰空,维塔利的《G小调恰空》。 如果这时候有伴奏,黄少天的琴声理应伴着浑厚庄严的管乐组的配乐,可是没有。天台上高而空旷,只有猎猎吹过的萧瑟秋风。 于是那原本就有些凄然的旋律就这样被卷在了空中,风迎面吹过来,已经带着些预警寒冷来临的冷意,那冷然的空气和音符就这么朝着喻文州席卷而来,他站在那里,一时间竟觉得眼睛酸涩无比。 他以前也问过黄少天,为什么不见他拉这首曲子,这曲子结构精巧,如果不是非常过硬的技术,根本无法驾驭那些连续不断的换弦换把位的连音符,更不用说如何表现那些每一个长音都像是在泣诉的旋律。 黄少天当时的回答,是说他当然能演奏好这曲子,技术上的问题他一点没有,只是他觉得自己拉的不好听,他说自己表现不出那种隐藏在看似很冷的旋律背后,却又非常炽热的感情表达。那时候黄少天坐在钢琴的琴凳上,怀里抱着他的琴,脸上的神情欣羡却又有点满足,他说:“评论家总说海老的那版恰空,是用自己的技巧掩盖了曲目原本应有的感情,可是我不觉得,当然他的很多其他演奏也许是有这个毛病没错,但是这一首绝对不是。我第一次听到他拉的这首的时候,听到那些三连音我几乎连呼吸都快忘了,那种几乎能让人全神贯注到喘不过气的感觉,当时我甚至不知道这曲子是什么创作背景,我也不知道这个作者是谁,可是听到后面那一连串的短音还有tr那里,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眼睛很酸,不自觉地就想哭。” 说那这里的时候黄少天似乎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揉了揉鼻子对喻文州笑了起来,又继续道:“我就一直觉得,海老的演奏,那就是冰山底下藏着的岩浆,看上去冷得要命,可是只要真正听懂了,一不留神他曲子里那种炽热的要命的感情,简直分分钟让人泪奔啊。” 喻文州看着黄少天的背影,这时候他已不记得当时自己回答了些什么,可是他却记得黄少天最后的回答,他们和往常一样坐在琴房里,黄少天那时候微微地仰起了脸,眼睛里带着些憧憬似的,他说:“我最大的愿望也许就是有一天也能像他一样,能用那样的演奏感动到听琴的人吧。” 不少人学琴都有着自己的梦想,有的人想要登上最华丽最著名的演奏厅,有的人想要拿到世界上最历史悠久的大赛的金奖,有的人想要自己的音乐被世界理解,有的人却只想让他的演奏能够打动人心。 而这时候黄少天却在这空无一人的天台,一个人演奏着这一首他曾经说自己无法驾驭的曲子,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可是他的琴声,他的指法,他的弓子完全没有受到一点影响,那些精准的音符从他的手指下倾泻而出,像是一张看不见的网,不知不觉间缠的人一口气也喘不上来。 他以前说自己没办法表达出那样冷峻却又炽热的感情,喻文州知道为什么,因为他总是随时都习惯的那种高强度的控制欲,克制的过了头自然不能做到收放自如。 可现在,那些像是在悲泣一样的长音符,尖锐的E弦的高把位,黄少天甚至都没用任何揉弦的技巧,却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带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懑和不平,从小小的共鸣箱里传出来。 喻文州第一次感受到了黄少天之前说的那种,明明不知道怎么回事,却突然觉得眼睛很酸,不自觉地想要流泪的感觉。他感受得到,也是第一次感受到,黄少天琴声里那种强烈的几乎可以名状的真情实感,炙热而激烈,像是暗潮汹涌的激流,也像是暴烈娟怒的冷风,毫不留情地直面而来,他的手指紧紧地攥着手里的书,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琴声还在继续,由激烈的短音转了戚然的长调,秋天萧索的风刮过脸颊,喻文州没有再往前迈出那一步,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去打扰他。以前看书上说,提琴家所能做的,就是为听众创造一个又一个的幻觉。喻文州想,黄少天做到了,这一次,他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他现在内心的那一份可能说不出来的愤懑和不满,又或者其实那些感情都不是以上的任何一种,那是深深的失望,对别人,也对他自己。 喻文州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刻,觉得言语是如此的无力,他听得出黄少天琴声里的感觉,却无法用任何一个词语一句话,去给他同等的慰藉。 最后一个无限延长的双音慢慢地散在了空荡荡的风声里,黄少天放下了琴,刚才因为演奏而挺得笔直的脊背也松了下来,天台上风大,按理说不该在这样的环境下拉琴,对琴不好。可是对于他来说,还有什么比拉琴更能遣怀的方式,这本就是他在这世上最擅长的一件事了。 刚才拉那一段连弓换弦的三连音,兴许是心里的感情太激烈,手上的力道也比平时狠了些,有好几处琴弓下面的金属都磕在了琴弦上,弓毛也断了几根,他随手把断了的扯下来,又小心翼翼地折了几折,攥在手里,上面的松香在手上留下了白色的印子,他又摊开手来看,一阵风吹过来,眨眼就把手里的东西吹没了影儿,他再次握紧手掌,却再抓不住任何东西。 于是他低了头,笑了起来。 喻文州的手机调了静音,在他手里震动起来的时候吓了他一跳,他看着黄少天放下了琴半天没再动作,正想着要不要过去,就看到有电话打进来。 是黄少天。 他按下了接听,然后那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他说:“嗨。” 喻文州忍不住笑了,嗨,嗨什么嗨啊。 “你现在在干嘛?有时间吗?”那边的人问道,“我记得你下午没课……” “有时间,你哪一次找我,我没有时间?”喻文州反问道。 黄少天笑了起来:“有时间就好,想跟你说会儿话。” “好。”喻文州简单地应道,他看着黄少天的背影进退不得,最后索性往台阶下面走了两步,坐了下来,“我听着呢。” 两个人中间就隔了这么短短一小段路,却背对背的开始讲起了电话,喻文州拿着手机觉得自己这事儿办的有些荒唐,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却不想上去打扰黄少天,而他能打电话给自己,也让他方才来时的那些焦虑,多多少少散去了一些。 “你知道了吗?这一届的保研结果。”黄少天问道,他往前走了几步,趴在了天台的栏杆上,这里望下去看得到大半个校园还有学校外面的景致,前面是操场,似乎有什么比赛,密密麻麻聚了一群人,不少学校的树都黄了叶子,可能再过几天,叶子也就快落光了吧。 “我知道了。” 他听到喻文州的回答,然后电话里又是一片安静,他想和喻文州说说话,他知道如果是他的话,应该能懂自己的感受,可是他却不知道要怎么把那些话用语言表达出来,想到这儿他又觉得搞笑,自己竟然有一天也会觉得词穷。 可是不说出来,喻文州又怎么知道他想什么呢。他有些沮丧地抱着胳膊,如果刚才喻文州能听到那首曲子就好了,他听了那首曲子,说不定就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吧。 “少天。”喻文州轻声说道,他甚至都想得到黄少天纠结地皱着眉头搜肠刮肚地想着该怎么说的表情,“想说什么都可以,我一下午都没有事,你想说多久,说什么,我都听着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觉得有什么可难过的,也不觉得伤心,其实说白了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保不了研我可以自己考,就算不考我也有其他的选择……可是我就是觉得……觉得很……” “觉得失望吗。”喻文州说道。 黄少天愣了一愣,随即回答:“啊,对。” “我觉得很失望。” 他看着楼下远处那些来来去去的人影,枕着手臂叹了口气。 “文州你也是从小就学琴的,你肯定也知道……小时候学琴的那些经历,难过的不高兴的,远远比开心的回忆要多得多。而且那些经历即使是现在再经历一次,我也还是会觉得很难很苦。” 这世界上本就没有什么事情是容易的,想要多少的回报,就得付出更多的努力,他从小学琴,这道理明白的很早。可是明白是一回事,真的从小一直每天待在家里几个小时几个小时不间断地练习,逆反和厌倦的情绪都总是难免的。 “可是每次想起来,却还是都是忍不住觉得那些回忆很珍贵,不管是以前挨打的被骂的,还是上台演出领了奖被表扬的,现在我都觉得很值得。那时候年纪小,老师问将来想不想成为提琴家啊,我回答的特别响亮,我说我要当一个和帕格尼尼一样伟大的提琴家,我想去金色大厅演出,要出好多好多的唱片,还想要让全世界的人都听到我的琴声……” 说到这里黄少天笑了起来,喻文州也笑了。谁小的时候没有那么些天真又单纯的理想,完全不知道世界究竟有多大,不知道天高地厚。真的以为走到高处就摘得了星星,以为地平线的尽头有最灿烂的彩虹。以为只要努力一直往前走,不管什么梦想就都能实现。以为这个世界就像是琴桥上的四根弦,永远都笔直,永远都没有扭曲和错误。 而那个时候不管是谁都不会知道的,世界本就不是他们看到的样子。小孩子会长大,会成熟,会经历许许多多从前想不到的挫折与磨难,可能等他们经历完这些,他们就会把最开始当小孩儿时候的梦想忘掉了,他们不记得自己要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的梦想,他们只觉得,仅仅是人活着这么一件简单的事情,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可是有些人,有些梦想,他们一辈子都不会忘。 “有的时候练得不好被骂了,自己也觉得自己太没用很不开心,想拿手里的琴出出气,说你为什么这么不配合我,为什么cd里的声音就那么好听……有时候恨不得摔掉它这样所有的不高兴就会一起不见了……可是最后都还是舍不得。” “虽然它让我有的时候很痛苦很纠结,但是那时候虽然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可是我想,它也给我了很多快乐的经历啊,第一次能拉出完整的曲子的时候,第一次学会连跳弓的时候,第一次曲子里有拨弦的部分的时候……那些事情我也都记得特别清楚,那些满足感和快乐我从世界上的其他任何一件事情里都没有办法得到。这种感觉是独一无二的,再也不会有。” 黄少天说着又去看他的琴,他记得自己以前练习的时候第一把琴,1/4的琴,那么小的一把,而他那时候也不过就五六岁的年纪。前些年收拾东西的时候翻出来,腮托边上还有些水痕,时间长了都擦不掉,大概是当时练习的时候被骂哭了,一边哭一边练留下的。这事儿现在看起来委实太丢脸,所以他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起过,可是这些记忆对他而言却都是独一无二的,那些眼泪和笑容,同样的宝贵而真实。 “所以每次去考试或者比赛之前,我都会想,这几乎是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最最擅长的一件事情,我喜欢拉琴,我擅长它,那有什么好紧张的呢。这么想的次数多了,也慢慢就不紧张了……可是今天下午我坐在这里,我却想,是不是我以前想的那些都不太对。我为了成为一个好的演奏家付出的那些努力,其他人可能也付出了,或许他们比我还要更努力一些,只是我之前的运气都很好,而这次运气没有站在我这边……可是后来张佳乐又和我说并不是这样,不是我不够努力才被刷了下来,是因为那种我一直瞧不起也看不上的理由……我就突然,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以前我做的每件事,想要练好这首曲子,想要考第一,想要进最好的音乐学院,每一次都是只要我努力过,最后结果都还看得过去,哪怕最后比赛没拿到金奖,考试没考到第一,我也觉得我把自己能做的都做到了,所以我一点儿都不觉得不高兴或者后悔什么的……这一次我也以为一样。考试前我还想,我都为了这个破考试去过通宵自习室了,那即使最后考不好也没什么好遗憾的,比我优秀的人班里也不是没有,没什么可抱怨的。” 他当然能接受失败,再怎么惨烈的失败都可以。可是却不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这些话终于能完整又通顺地讲出口,他心里似乎也好受了不少:“所以我也没觉得太难过,就是很失望……可能对自己有点儿失望,也有对别人的吧。” 喻文州当然理解他的失望,他对提琴对音乐一直是百分之一百的投入和认真,不管结果好坏,理应都值得一个公平的结果。 可是他却没有。 他正打算回答,却发现电话里出现了忙音,手机贴的耳朵都发烫了,拿下来一看,电话挂断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而天台上的黄少天自然知道为什么——他手机没电了。 “我嘞个去要不要这么搞啊好不容易我白话了一堆,结果没电了?这是不是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啧啧啧。”黄少天瞪着自己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嘀咕着,翻了个白眼转过身,打算收好琴下楼去,他这一上来也好一会儿了,总不能总在这上头待着,风这么大吹得也有点儿冷。 可是他一转身却看到了喻文州,刚才还在电话那头的人现在拿着手机站在他不远处,看到他回过身,还冲他笑了一笑。 这回他是真愣住了。 “你……”他想说你这家伙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可最后说出口,却是,“你来啦。” 就好像喻文州能找到他,并不是什么能让他惊讶的事情,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能给他惊喜,却又总在他的意料之中。 “没电了?”喻文州笑着问道,在他刚才坐过的地方又坐了下来,一低头看到他刚才没有关上的琴盒,“少天……你的琴E弦断掉了。” “什么?!”黄少天连忙凑过来看,喻文州自然不会骗他,他的那根矜贵的金美人E弦可能在刚才他讲电话的时候悄悄地给断掉了,断在琴码那里,上面整个都卷了起来。 “祸不单行……这才换上多久?太不耐用了吧?看来下次我还是要换红太阳试一试,可是之前肖时钦和我说,那个声音太亮,和我这把琴不合适,可是这家伙也太不给面子了……”黄少天感到了一阵心疼,喻文州俯下身帮他把琴拿出来,问他:“要我帮你解下来吗?” “哎,好啊,谢谢。”黄少天在他身边也坐了下来,看着喻文州很小心也很熟练地把弦轴拧了下来,然后那大半截断了的琴弦也随之松了开来,他刚才在电话里说了那么多,却没来得及听喻文州的回复,结果就没电了,现在当面坐一起,他又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听到了。”喻文州把那根琴弦解下来拿在手里,又重新把琴给他放回了琴盒里去,“那首恰空,我听到了。” 黄少天看着他,眼睛里有些惊讶,他张了张嘴,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喻文州却不打算等他的回答,他注视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说道:“你还记不记得,你跟我说过,你喜欢海菲茨那种表面上听起来很冷,但其实下面就像是滚烫的岩浆一样的那种感觉?” 黄少天点了点头。 “我刚才站在楼梯口听到这首曲子的时候,那种感觉我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和你描述出来。在这之前,我觉得你最投入的演奏,可能是那次下暴雨,你和着雨声的那一首夏天的急板,但是现在我觉得,这首恰空,是我听过的最感人的版本。” “就像你之前说的,明明不知道为什么,就不自觉地觉得眼睛很酸。我之前只觉得这是首很庄严凄美的曲子,却从没觉得它还有这么催泪的效果。” 喻文州说着笑了起来,那半根断了的琴弦被他拿在手里缠了几圈绕在了一起,他看着黄少天,继续道:“如果说你的愿望,就是能演奏出感动人的曲子的话,少天,你已经做到了。” “可是我觉得,你能做到的远远不止这些。” 黄少天没有接话,他只是就这么注视着喻文州的眼睛,对面的人有一双这世界上最好看的眼睛,任何时候都一样的温和而平静,能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总是让人觉得安心的。 “你说你小时候想要成为帕格尼尼一样伟大的提琴家,想要去金色大厅演出,出好多好多的唱片,让全世界都听到你的琴声……”喻文州说着看向了天空,秋季的天空因为风的缘故,比其他季节更显出了一份高远和蔚蓝,现下接近了黄昏,西边的天也渐渐染上了些许的黄,混杂在一起,长长的一道镶边,说不出的好看,“我小时候也有过这样的愿望,我想一直弹钢琴,弹到八十岁。还想写很多鸿篇巨制的交响曲,想亲自去指挥世界上最好的交响乐团来排练我写的曲子……” 黄少天笑了起来,喻文州看向他:“可是我现在有的时候还是会这么想,虽然我现在写出来的交响乐尚且不尽如人意,可是我想,总会越来越好的。总有一天我的这些梦想都能实现,而实际上几年前,我都不敢想我能考上音乐学院呢。” 在那些不能确定自己未来的日日夜夜里,他会想,或许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那种随心所欲就能做成所有事情的天才,从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这个世界上有的,永远都只是那些肯多努力一点,晚放弃一点的普通人。 而他自己也就是其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 “虽然这么说有些空口无凭,也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过我一直相信,你是能到更高的地方去的。” 就像他小时候的豪言壮语那样,去金色大厅,成为最好的小提琴手,让全世界都听到他的琴声。他认为他能够做得到。 “我说这些,并不是因为你被调剂了名额,没有保上研然后来安慰你。我觉得你也不需要我的安慰。只是刚好借这个机会说出来,和这次的考试没关系,也和你是不是要继续在这里读研究生没关系……”喻文州笑了笑,其实这些话他相信很多人一定和他想的一样,魏琛,张佳乐,黄少天的室友们,他们也一定一直都这么相信他,因为真正勤奋又有天赋的人,绝不会有人怀疑他能在这条路上继续走多远的。 风从耳畔呼啸而过,像是某种不知名的旋律,夕阳西下,染得原本靛蓝的天空一片灿烂的金黄色,那些交界处的颜色混杂在一起,渲染出浓墨重彩的绛紫和金红,树枝上叶子还没掉光,看起来却显得比夏天时瘦了不少,刚下课不久,不远处还看得到稀稀落落的学生在往回走……这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景色,可以前他却很少这样认真地去观察过。 他有些说不出话来,喻文州的这一番话让他听得有些感动,一时间觉得能有这样的人在身边,真的是遇到什么事儿,都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他说不是在安慰他,可是每一句都是在宽慰,他说和这些都没关系,可是每一句都似有似无地在安抚他的情绪。 这样的好,他一时间竟然都不知道该如何做以回答,要如何去回报。 “说不定将来真的会有我去了最好的乐团,你来指导我们排练你的交响曲的那一天啊。”黄少天说着,转过去看喻文州,他注视着天边的夕阳,那些灿烂的色彩悉数落在他眼睛里,汇聚成一点点明亮的神采,而晚霞的光映得他整个人都暖了起来,于是他想了想,又补充道,“真有那么一天的话,到时候我请你吃饭。” “啊?”喻文州完全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句,哭笑不得地回过头来看着他,可是想了想似乎又觉得也没什么更好的庆祝,就应了,“那我们说好了。” “成交!”黄少天一合掌,“来吧我们击掌,说话算数,到时候可不许失约啊。” 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不许不去吃那顿饭,还是不许写不出那样的交响曲了。 喻文州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东西,他刚才绕了几圈,把黄少天那半截断了的金E绕成了一个线圈,尽头处绕在在琴弦顶端的丝线上,这么一看竟是个戒指的形状了。他起了些恶作剧的心态,对黄少天说:“击掌多无聊,我给你个信物。” “哈?什么玩意儿?”黄少天愣了愣,举在半空的手僵了一下。 喻文州拉过他的那只手,黄少天在这上头吹了一下午的风,手凉的不像话,而喻文州的掌心倒是温热的,于是他稍微把手摊开些,想分点温度给他。另一只手却拿着他绕成的那个圈儿,像模像样地比划了起来,看哪一根手指比较合适。 “哈哈哈哈哈这什么啊?戒指?哎等等,这不是我那倒霉催的金美人吗喻文州,你这也太没诚意了,借花献佛也不是你这样的吧?”黄少天简直要被他逗死了,喻文州那小圈儿还缠得挺像那么回事,整整齐齐的,最后在琴弦的丝线那里绕了个结,“而且你这算什么信物,定情信物吗?” 似乎是被定情信物这四个字给吓了一跳,喻文州的手顿了顿,随即他也笑起来,回答:“你说是就是吧,那我给你戴无名指上,你看刚好这弦是金E,你就当它是个金子做的好了。” 然后还真的就把那琴弦绕成的小圈儿推到了黄少天的无名指上,大小还刚好差不多,喻文州满意地拍了拍手,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黄少天盯着自己的手,这可真是他收到过的最猎奇最特殊的一件礼物,当然得先忽略这东西本来就是他的这一点。 天渐渐地黑了,风也慢慢冷了起来。喻文州先站起来,“回去吧?晚上挺冷的,别感冒了。” “嗯走吧,要一起去吃东西吗?这个点儿食堂应该还开着,不过你想吃什么?”黄少天把琴盒拉好扣好背在了肩上。 “你请?”喻文州挑了挑眉打趣道。 “有没有点人性啊喻文州你看我刚刚落榜心里那简直是充满了悲伤啊,都没人来安慰我于是我只能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顶楼拉了一下午的《二泉映月》,我都这么悲惨了,你还忍心让我请客?”黄少天拿腔拿调地说道,那架势如果在场的有第三个人,肯定会信以为真的。 喻文州也很配合,顺着他的话说道:“哦……那少天你要什么样的安慰啊?” “再不济,也得用宵夜来安慰一下我空虚的胃啊?你看这天气这么冷,最适合去吃个麻辣烫……然后至于怎么安慰我受伤的心嘛,我觉得一套新的绿美人就很不错。”黄少天已经打起了算盘,越说越没谱,“最好还能有个安慰的拥抱什么的,这样可能我才会好受一点,然后才有动力去写明天的作业,考以后的考试……” 他说的头头是道,再给他塞一根教鞭,估计他都能立刻开一个“如何安慰一个压根就不伤心但要装作很受伤的人”的讲座了。 不过喻文州却挺配合地停下了步子,他张开了手,歪了歪头笑着看着黄少天。 似乎没想到他真的会来这一出,黄少天内心大呼了一句卧槽,果然不能和喻文州互坑,因为每次坑到最后他都是被坑的那一个。面带微笑地挖着坑等你往下跳,他喻文州肯定就是这样的黑心眼的家伙啊。 不过他还是配合地凑过去,也张开双臂给他抱了一下。喻文州的声音拂在他耳边,他说:“加油啊,少天。” 那一瞬间他想起了他们刚认识的时候,那会儿晚上下着雨,夏天温热的雨水都在晚上的闷热空气中蒸腾,他们在从肖时钦的琴行回宿舍的路上第一次握了手说这个暑假要一起加油,而现在转眼到了秋天,这一年很快就要过去了。 于是他紧紧地抱住了他,肯定地回答道:“一定会的。” 太阳最终隐没在地平线下,学校里准时地亮起了路灯,那一排排的灯光虽不明亮,却一路整齐地延伸开来,一直到他们都看不见的地方。 第13章 Bizzaro奇异的,怪异的 他们的这个城市,每年的春秋,都会被漫长的夏季和冬季压缩得异常短暂,通常连换季的衣柜都来不及收拾,那短短的过渡季节就过去了。 天气冷下来之后,还没来暖气之前的那段日子最为难熬,走在外面是来自西伯利亚的小寒风嗖嗖地刮着,进了琴房还得再缓上好一会儿,手指才能恢复到能够练习的灵活度。 不过今天这个场合不是来练习也不是上课,因此也就没有人多说什么。学校的礼堂里黑压压地坐满了人,校长在上面进行着冗长无味的发言和讲话,时不时停顿一下,以期获得下面的热烈掌声。但是这个愿望却绝对是个奢望,大多数人手里拿着个手机,没在停顿的时候拿起来当荧光棒,并把这当成演唱会一样的来上那么几个挥舞的动作,已经算是比较给面子的存在了。 而比较不给面子的,当属黄少天和喻文州这样的人。 喻文州是班委,这样的场合每次都少不了他,而黄少天不是,他只是早上出门没看黄历,被抓来凑数的。两个人在礼堂门口遇到,相视一笑,随后签了到,就一起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了。 这样的讲话当然不能指望黄少天去听得津津有味,更别提最近他加入了通宵自习室的考研大军,每天都留到很晚才回宿舍,所以现在他歪着头靠着喻文州,手里还抱了本单词书,现在睡得昏天黑地的。他甚至还做了个梦,梦里一片海蓝色的光晕,身边不时地有同班同学跑过去,对他说,黄少你快点,下午的大师课是梅纽因来上的呢! 我才不去……梅纽因怎么了,我就不喜欢他。黄少天在梦里摇了摇头不予理会,他只觉得那海蓝色的光后面似乎藏着些什么,他想要走进了去看看。 可是却怎么都走不到。 而他旁边的喻文州,也没好到哪里去,喻文州也同样窝在座位里,脑袋靠着黄少天,也睡着了。最近黄少天的通宵自习室计划他也有参与,而他又一向作息不规律惯了,昨天回了宿舍还点灯熬油弄到半夜,最后他马上就要交上去参赛的作品,终于在一个还没来暖气的寒冷的夜里,于他为了不打扰早睡的室友而压得特别低的台灯灯光下面诞生了。 那是一份有些不堪入目的初稿,因为一直被他带去各种场合,有事没事就会拿出来添添改改,原本光洁的纸面已经有些毛边儿,上面黑色的墨水是第一次写上去的,蓝色的是第二次改过的,而最后还有些红色的小批注,五线谱上看过去密密麻麻的一片,而这也仅仅只是个初稿,他还要不知道再改多少遍。 初稿的诞生没能带给他太多的喜悦,因为实在是太困了。第二天被闹钟叫醒的那一瞬间喻文州甚至罕见地往被子里缩了缩——他自制力不错,因此也很少赖床。但这时候他是真的不想起来,如果是去上课还好,偏偏是去开那个什么见了鬼的大会……他最后一脸不快地从床上坐起来,看到先走了的室友张新杰已经帮他把昨天摊了一桌子的曲谱整理好,还贴心地害怕他睡过头,拿自己的表给他上了个十分钟后叫醒的闹钟。 所以现在坐在这个黑压压又暖和,还有效果堪比催眠曲的讲话作背景音的礼堂里,不好好补个觉都对不起这大好的时光。 直到校长说完了最后的一句话,礼堂里才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热烈掌声,黄少天被惊醒,抬起头就看到还没来得及关掉的礼堂的大屏幕,上面映着校长讲话的最后几句,他扫了一眼,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梅花香自苦寒来”这样鼓励他们好好学习的老旧词句,心里顿时一片清明,怪不得刚才梦到了梅纽因!原来是这么个缘故。 当然梦的最后,他也没能追赶上那一片海蓝色的光,刚醒过来还没太缓过劲儿来的他缓缓地转了转脖子望向了主席台,心想都废话了这么久怎么不再多讲一会儿呢?说不定我就能看到那后面到底是什么了啊! 喻文州也醒了,实际上他睡得不怎么踏实,恍恍惚惚地总觉得自己还在改谱子,这里也想改,那里也觉得不好,那些原本熟悉的音符在睡梦里却变得陡然陌生起来,反而是等到醒了的那一瞬间,还觉得松了一口气似的。 “怎么了你?”黄少天伸出手在喻文州眼前晃了晃,看他还有点没缓过劲儿,就拍了拍他的肩膀,“昨天晚上回去你又熬夜啦?” 喻文州定了定神对他笑了一下,揉着额角说:“嗯……不过好在已经全部写完了,约了老师下午去拿给他看,应该会再改几稿,就能进录音室了。” 他们顺着人潮从礼堂走出去,到了室外冷风一吹一下子就清醒了大半,黄少天拉了拉领子,有些激动地说:“那是不是就是说现在我就能知道你到底写了什么了?你下午要拿去给老师看……你早上有课吗?我想看初稿!写的时候不给我看就算啦我一定要当最先看到的那个!行吗行吗?” 一边说着他一边热切地望向了喻文州,对方也拉了拉风衣的领口,笑着朝他看了过来,点头应了:“我没课,不过谱子我放宿舍了,要看的话一和我一起回去?” “好嘞!”黄少天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心情顿时好得像是高了几个八度,他大大咧咧地伸出手臂勾住喻文州的脖子推着他往前走,“走吧走吧!” “等等少天,我怎么记得你今天早上是有课的?”喻文州一边去拆他的两条胳膊,一边侧过脸去问道,黄少天跟他挨得近,这么一转过来,两个人四目相接,互相瞪着,黄少天一下子笑了出来,他皱了皱鼻子有些含糊地回答:“不去就不去了呗,你比较重要。” 喻文州无可奈何地给了他一个“不要拿这种奇怪的理由出来搪塞也不要拉我做挡箭牌”的有些责备意味的眼神,却被黄少天装作和路过的同学打招呼给无视了。 这个人啊,真是。 喻文州看着他笑着和往来的同学打招呼,那个笑容真是从他们见面到现在都没变过的,一直都开朗热情,眼睛稍微眯起来一些,嘴角有好看的弧度,谙熟的问候似乎每个人都是刚分别不久的熟人,每一个都和他非常的要好。但很早之前,在他们还没相熟的时候,他甚至觉得,黄少天这个人,是不会和别人深交的。 而现在他自己却成了当初那个想法最佳的反例,喻文州兀自笑了起来,这世界上的事情,真是从没有人能说的准的。 而他之前也从没想过,那个最开始拉起琴来,有时候给人感觉像是一台精准的永远不会出错的机器一样的人,会有那么一次感情充沛到能从每一段旋律,每一个音符里溢出来一般的演奏,而他是那个唯一有幸聆听的听众。 那天他们的情绪可能都处于点临界的状态,并不能说明什么。而第二天黄少天照旧来找他练习一起吃饭,但是那天晚上的事情,他却没有再提起过。过了几天,他甚至都能拿这件事情来打趣,好像那个倒霉的被刷下来的人,不是他自己一样。 而最后果然没有出乎喻文州的意料之外,黄少天在系里最后确定保研名单的时候,拒绝了专业调剂,也就是说他最后没能保研,不管是哪一个专业。 听说魏琛把黄少天叫去谈了话,他们班主任也叫了黄少天去谈了话……但这些黄少天统统都不怎么提起,因为这件事对他来说,从天台上那首曲子拉完,那些话和喻文州讲完的那一刻,他就再也不想去为它纠结为它烦闷,他不是那么拿得起却放不下的人。 但喻文州也知道,黄少天并不是一点都不在意了,他能果断地拒绝那个名额,他能主动说起这件事来打趣,说不定他自己都觉得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了,但这些都不能代表他真的不在意了。都说不在其位莫言其事,但喻文州却总还是忍不住去想,去猜测,有的时候他甚至有些自嘲地想,是不是他倒要比黄少天还要更在意这个。 可是为什么不呢? 他之前的努力,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悉数看在眼里,他的才华,他的演奏,他的热忱,全部都值得他得到原本就该属于他的东西。书里会写有才华的人得到了大家的赏识和认可,好人得到回报坏人被绳之以法,英雄归来一路有凯歌相伴,奸佞即使下了地狱都不得安生。这些套路虽然老旧,喻文州从前也觉得不带多看几眼,可现在他却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也不过是俗人一个,他希望黄少天能得到最好的一切,学业,演奏,各个方面……那都是他应得的。 那件事之后,他原本已经有了大致框架的谱子经历了一次大改,那天晚上他们道别以后,喻文州回去几乎是熬了通宵舍掉了之前的那些构思,重新写了一个版本出来,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在他的脑海里全部呈示为一个个的音符,像是拍打着沙滩的潮水,一波一波地奔涌而至。 那天晚上他坐在自己熟悉的位置,开着书桌前那一盏压得很低的台灯,柔和的灯光把他整个人的样子都清晰地映在了玻璃窗上,桌子上是摊开的曲谱,手边是已经凉透了的浓茶,他注视着那个在投映在玻璃上看起来有些陌生的自己,脑海里翻涌的全部是黄少天下午的那一段演奏。 窗外是黑漆漆的夜色,音乐学院最安静的时候。他坐在桌前修改着乐谱,静静地等着夜色慢慢消融,东边第一丝天光亮起。 现在乐谱全部完成,黄少天站在他身边笑着和同学讲话,一切都平静如常,这对他们来说,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可这时候他却突然回想起那天晚上自己像是被一口气堵在心口的感觉,一阵一阵地钝痛,磨得他几乎都喘不过气来的压抑。这时候他有些犹豫地想,他不知道那种感觉,是不是叫做心疼。 这个想法一闪而过,喻文州愣了一愣,作曲家是用音符写故事的人,他们通常会对这世界上的感情和故事有着自己的认知,要把它们写出来,自然要自己先理解,平时在这方面,他都通透的很,而这时候,他却突然有些搞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想什么呢?走啦!”黄少天歪着脑袋凑到他跟前,“你今天怎么了,昨天熬到几点啊又?你看看这黑眼圈……喻文州同志我真心地告诉你要小心身体别总熬夜啊,小心哪天……” 不吉利的词儿被黄少天咽了下去,于是他生硬地把话锋一转:“天气冷了小心感冒啊。” “最后一次,初稿定了以后就没那么紧张了。圣诞节之前我觉得作品就能交上去。”喻文州没在意,笑着应了。 “最后一次?这是你的封笔之作吗?我都能想出来你以后真的成了大作曲家那是个什么状态……日夜颠倒半夜写曲子……”黄少天显然不买账,“不过我想试试半夜拉琴想了很久,一直都没有机会实践。” 说着一副很惋惜的样子,还遗憾地耸了耸肩。 喻文州的宿舍他之前来过几回,这次已经很是熟门熟路,进了屋自己拉了张凳子坐了下来,等着喻文州给他拿谱子。 而当那一份初稿拿在手上的时候,黄少天有那么一瞬间甚至屏住了呼吸,这是他叨念着要看了很久,喻文州都不曾给他看过的乐谱,也是喻文州所说的,以他为蓝本,最后写成的曲子,要是说不激动不好奇才是假的。 他读谱速度很快,平时陌生的曲子第一次上手,他也能毫不费力地用原速视奏。但这一次他却看得很慢,每一个音符,每一个小节,他都看的异常细心,隔着纸张和这些手写的音符,他似乎能想象得到当时喻文州用什么样的表情对着这一张张的空白乐谱,然后把那些纷繁的情绪一一理清。 曲子的题目那里是空白,看来是还没想好名字。但总体看来这是一个结构并不复杂的ABA曲式,以轻快的小快板开始,围绕在A和E弦的旋律悠扬而柔和,像是他们初遇之时,学校演奏厅外面,夏季夜晚迎面拂过的微风,也像是他们一起坐在去往海边的火车上,看到的明亮一闪而过的灿烂霓虹。 从低把位转向高把位时的衔接,喻文州采用了一串连续换把的长琶音完成,从A弦的空弦一直到最后的一个人工泛音,那急促的快旋律在黄少天脑海里响起的时候,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场黑暗中他自认为是自己独享的夏季暴雨,那些雨落的声响重新回响在他的脑海,滴滴答答,和着他脑海里手指快速地按压在指板上的细小声音。 而后乐曲急转直下,用G弦的低音表现出的沉郁、阴翳,和D弦稍明朗,却也同样沉重的音色表达的情绪是那么的明显,不时的高低音对比交错,像是一问一答,此起彼伏的长短音,像极了某种说不清的暗喻。 那不仅仅是那天秋风萧瑟中不肯停歇的《恰空》的投影,他从这一段的旋律中像是看到了曾经那个喻文州的影子,那个对自己的未来有怀疑也有憧憬,不被所有人看好,却还是愿意独自前行的身影。一高一低的换弦连弓如同无声的发问,轻巧的颤音像是安抚又像是鼓励。 黄少天静静地注视着那一页的乐谱,手指用力地捏着纸张的边缘都有些微微的泛白,他抬起头看向喻文州,对方也同样沉默地看着他。 那一瞬间他想,他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可是他却是第一次看到喻文州这样子,他的表情明明和平时并没有大不同,可他却觉得,那看起来平静的表情里有些隐隐的忐忑与不安,并带了些期待而不确定的眼神看过来,显得他的眼睛湿漉漉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手上这薄薄的几页纸张是那么的沉重,压得他几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明明是一首以他为蓝本的曲子,但他却从中不止看到了自己,他也感受到了喻文州的故事。那些轻松的小快板,悲怆的长调……他甚至都还没能亲自演奏一次,仅仅是在脑海中形成的旋律,就能够让他悸动至此。 这是属于他们的曲子,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回忆和故事。 不知道他写下这些音符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这时候,黄少天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在他还在学最初级的乐理的时候,老师每天都会给他们摘抄一句名人名言,那时候他记住了一句话,来自于一个后来他很喜欢的作曲家。 那个作曲家说,世人最喜欢的音乐,正是我以最大的痛苦写成的。 那时候年纪小,并不能懂这么一句话背后到底有些什么样的痛苦情愫,就像那时候他很喜欢的勃拉姆斯《摇篮曲》的旋律,时不时会挂在嘴边哼哼,那时候的他完全想不到,这样甜美柔情的旋律背后,有着作曲家在百年之前多么无奈又凄美的一段回忆。 他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喻文州,他努力,有天赋,对人温和又很幽默……这些好的形容词每一个提起来,他都能想得出喻文州平时和他相处的片段,但这时候他却发现,他对于喻文州的了解,却远远没有自己想得那么多。 这是个,永远都会让他觉得惊喜的人。 他把谱子的顺序整好,抬起头来对喻文州笑了,而喻文州在看到他这个笑之后,低下头长舒一口气,有点儿自嘲地笑道:“真是给老师交作业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紧张过……总觉得……” “觉得什么?”黄少天凑过去跟他并肩坐着把乐谱还给他,玩味地看着他笑着反问。 “我说不好。”喻文州摇摇头,“我也是第一次尝试这样的写法……写的时候冲动和热情的加成太多,反而写出来以后,却觉得自己都不敢再看。” “我很喜欢。”黄少天托着腮转过来看他,笑了笑又道,“小时候练琴,有的谱子上写着‘致谁谁谁’的时候我都可羡慕了……总觉得能让别人写曲子送给他,那一定是很要好的朋友,是很重要的人了吧,现在你看,我过生日的时候你送了曲子给我,然后这个又是你专门写我的曲子……这种感觉就像是多年的夙愿成了真,你让我掐一下,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 说着还假戏真做地把手递过去,喻文州笑着握住他的手,却没动作,黄少天反手握住他,低声道:“文州,以前的时候我不认识你,所以你以前经历的那些,我没什么资格评论,但是现在我想说,这真的是一首很棒的曲子,不管最后结果是什么样的,我都会……” 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道:“我都会非常感谢你当时坚持下来,选择了来学作曲的这个决定。” 因为一直都坚持着不肯放弃,所以才有今日相遇的这一天。 喻文州应了一声,而说到决定,他想起来前几天和黄少天他们宿舍的人一起出去,郑轩他们说黄少你就不该再去复习什么考研的东西了,继续在这里读多屈才啊,黄少你应该勇敢一点,年轻人要勇于追求更广阔的天地什么的,那时候黄少天倒也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随后话题被带了过去,也没有人再提了。 其实喻文州觉得那些话很对,但是他又觉得,轮不到自己去说,这个人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但实际上,他自己对每一件事,都通透的很。 所以有些愿望,他也只是让它们在心里默默地走了个过场,就当做从不存在。他松开了黄少天的手,笑着回答:“我也这么觉得。” 黄少天又看了一眼那乐谱,又顺着乐谱的方向看到了书桌上一个小巧的万花筒,他被那个小玩意儿吸引了注意力,顺手拿起来对着眼睛转了起来,,五彩的玻璃片在小小的镜筒里排列组合,轻轻一转又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都是小时候才有的玩意儿,多年不见他觉得新奇的很,一边对着眼睛转个不停,一边问喻文州:“是你的吗?我觉得,你不像是会喜欢这么眼花缭乱花里胡哨的东西的人呀?” 因为眯着一边的眼睛,他说话的时候脸都微微地皱了起来,显得年纪有点小,宿舍的采光很好,初冬不是那么暖和却依旧明亮的日光从窗户里投进来,悉数都洒在他们身上。喻文州看着黄少天有点儿孩子气地转着那个万花筒,觉得有点儿好笑,刚才还一本正经地讨论着很严肃的话题,这会儿就玩儿起来了,真是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 可是他又觉得,其实黄少天在想什么,他一直都清楚得不得了。 他只是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喻文州看着他,黄少天还在笑着说着什么,那个笑容他再熟悉不过,干净又透明,是非常好看的笑。 于是他回答说:“对啊,我……比较喜欢简单又透明的。” 他们一起吃了午饭,喻文州就带着谱子去找老师,而黄少天则回宿舍取了琴,拿了卡去琴房了。 他关好门取出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试一试喻文州的那一首曲子,原稿被喻文州带走了,他也没来得及再誊写一份,平时可能看一遍就记住的谱子不多,但这一首,他却是仅仅只看了一遍,就牢牢记住了的。 轻快的前半部分,高亢悲怆的高潮主旋律,他回忆着那些音符,也回忆着之前他们一起经历的每一件事。 实际上,这曲子之中让他觉得最动听的,并不是那个像是充满了艰难而悲痛英雄主义色调的高潮回忆部分,而是在那之后,低沉的G弦旋律慢慢过渡,用几个跳跃的连跳弓做了衔接,开始前段主旋律变奏的那里,乐句在这里从激昂又紧促的问答句慢慢舒缓了下来,却不是归于死寂的平缓,而像是湍急的河流终于汇入了大海,沉默而宽广,让人觉得无比宁静又深远,给人以慰藉和希望的旋律。 那是快乐与痛苦的双生子,永远都不会停歇的命运的转轮,学音乐的人最应该了解的敬畏,只因他们一开始就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之上,前人珠玉在前,能为这一栋风雨飘摇千百年却魏然不倒的大厦添砖加瓦就已经是毕生的荣耀,他们甚至不敢妄称音乐家,他们想要的,永远都是能在自己的时代,离那些只能存在于回忆和历史中的伟人,近一步,再近一步。 能够触及的未知,与无法理解却心存敬畏的美,音乐所带来的无限延伸的可能性……这是他们共同的梦想。 乐曲的最后,像是炫技却又动听的乐句仿佛将时间都如同慢板拉长,最强音的标识,重音点的出现,像是从灵魂最深处迸发的誓约,一拍一拍全都像敲击在他的心上,最后一个结束的小节,是个加了重音符号的四合音,在这里,整首曲子会达到最辉煌,最灿烂的一个顶点,也就此结束。这也是个上行弓,最后会有很潇洒帅气的扬起琴弓的动作,可这时候,黄少天却再也拉不下去。 他停在了那里,没有把整首曲子拉完。 他觉得哪里不够,有些他控制不了的情绪在他心里像是藤蔓一样疯狂地生长盘踞,而他的感情,已经不足够来表达这曲子里承载的情感。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右手,他甚至觉得如果最后那个音拉下去,他这新搭上去的红太阳的E弦指不定又得再换一次。 他深吸了一口气,坐在了钢琴的琴凳上,方才演奏时他脑子里想的那些事情,这时候乱糟糟的堆作一团朝他翻涌而来,唯一清晰的事情,竟然是那么一个简单却有些偏执的念头。 他拉这首曲子的时候,他在想,如果能和喻文州一直在一起,一直这样一起为了未来和梦想奋斗,那该多好。 他想一直和他在一起。 黄少天眨了眨眼睛试图让自己清醒些,他不得不承认这曲子实在太魔性,刚才演奏的时候,脑子里都是他们之前在一起时的回忆,一起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喻文州对他的鼓励,喻文州给他讲的自己的故事和他的梦想……平时不觉得,现在这么看起来,这个人在他生活中所占据的位置,也同样比他自己认为的要多得多。 而这演奏过程中过于充沛的感情,也着实吓到他自己了。 这不像他,这一点也不像是黄少天会有的一次演奏。 事实上这兴许是件好事,或许这就是他一直以来期待的突破瓶颈的一个契机,又或者这是他的演奏能更进一步的一个关口……但不管那是什么黄少天都没心情去管,他比较在意,也更为好奇,他对于喻文州这一种近乎是执念的感情,到底算是什么。 我是不是该去图书馆借一本瓦格纳和李斯特的书信集……他窝在钢琴凳上抱着琴,有些自暴自弃地想道,但这种情绪没有维持超过一分钟,他天性不是那种会让自己纠结死的人。学校最近也安排了演出,如果不出意外他还是首席,排练的计划最近已经发了下来,加上自己的期末考核,还有些自己的私事,明年毕业的答谢表演……当然了还有喻文州这个作品的录音,这些事情都得认真去完成,想到这里他也就没力气在那里自暴自弃了。 他放了琴去包里翻,终于从几本德语单词和句法的砖头本下面把那叠谱子找了出来,去墙角拿谱架的时候他注意到了这间琴房墙上的画——那玩意儿他们每间教室都会挂一个,有的是莫扎特有的是贝多芬——而今天他这一间的墙上,挂的是巴赫。 他盯着那副熟悉的画愣了一愣,想起来以前他在书里看到过的一句话,讲的是巴赫对于音乐的贡献。 那句话是这样说的:“音乐理清了生命所不能整理的一切。” 想到这里,他轻轻摇了摇头,笑了起来。 第14章 Capricciesamente自由的,随想的 兴许是还没有到最冷的时候,湿润的冷空气最终还是以冬雨的形式飘落在了城市的上空,阴翳了一整天,雨势不大,却一直下个不停。 阴冷的天气让人没有做任何事情的欲望,勤奋如黄少天者也只想蒙着被子窝在宿舍睡一觉,窗帘拉起来关了灯,白天也像是傍晚一样昏暗无光,非常适合打盹做梦。 幸好前几天天气好的时候,他和张佳乐已经在琴房试着排练过几次要参赛的曲子,第一次合奏的时候是喻文州来弹的,而黄少天因为自己内心的一些心思,拉得有些克制,一曲终了,张佳乐夸奖了喻文州的钢琴弹得很棒,又略有深意地瞅了黄少天一眼,有些莫测地背对着喻文州对黄少天挤出一个坏笑来。 这首曲子受到了大家的一致好评,但却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其实是一首有一个活生生现实中的人做蓝本的曲子,送去老师那里前前后后修改了很多次,重新编了曲调整了伴奏,连带着把近期借录音室的事情也一起安排好了。 所有事情都在这个越来越冷却一直不见今年第一场雪的年末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仿佛这样的按部就班,连带着把时间都拉长了似的。 而原本今天这样的天气,黄少天是怎么都不会想出门的,如果说夏季的暴雨能给人痛快淋漓的灵感突现,那么冬天的冷雨,大概只能给人意想不到的感冒病毒。 可是今天不出门不行,他的一项考试考试安排在了今天,考场还不在他们学校,于是黄少天只能一大早就起来搭着公交再去换乘地铁,折腾好一阵子总算到了考点,出了地铁才发现原本只是有些阴的天气,居然下起雨来了。 他参加的是一项语言考试,他们往年去了欧洲留学的师兄师姐也都曾经参加过,黄少天当初去做交换生也考过一次,但是分数刚刚卡线过,现在提起来怎么都不是件光彩的事情。所以他就挑着期末考试周来临之前打算再刷一次分,却没想到天公不作美,一出地铁就给他泼了盆冷水。 不过他倒也没让这个影响心情,以前有一次考机考,电脑中途出了点故障自动退出了系统,他在等考场维修人员过来的途中,还怡然自得地玩儿了会儿蜘蛛纸牌和扫雷——他好像从来都不具备哪怕一点儿临近大事会紧张的基因——小时候第一次登台演出的时候,同样在后台准备的同龄人不少都紧张的牙齿打颤腿抖得像个调到了最高速度的节拍器,而他却只想着怎么避开老师的阻拦,悄悄溜去前面先看一眼台下是个什么样子。 从考场出来,天色也像是和早上进去时没什么差别似的,阴沉沉一片,雨也还在下着,可能是受了天气的影响,公交车也来得非常慢,半天都等不到一趟。等他感觉自己要在寒风冷雨里冻成一条硬邦邦的冻鱼之前, 天早就黑了下来,而他等的那趟回学校的车也终于到了。 他在公交车后排靠窗户的位子坐下,车慢慢地发动了,黄少天抬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又活动了活动冻得僵硬的手指,突然想起来昨天晚上睡觉前,喻文州还发短信给他说明天预报有雨,让他穿厚点记得带伞的。 亏他还信誓旦旦地回了句知道了你也早点睡,今天出门的时候该不记得,还是没记得。 不过那时候第二次见面,也是我没有带伞啊……黄少天从包里摸出耳机戴上,想到以前的事情,内心感慨了一句。 路况并不好,车速也因此很慢,雨水不停歇地从车窗上连串地滑落下来,借着水光把车窗外的灯影全都模糊成了一个个不甚清晰的光斑,白天里看上去棱角尖锐的高楼大厦在夜雨中也显出几分柔和的温吞来,他看着车窗外连绵闪过的朦胧灯火,对着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影像比了个笑容出来。 而这时耳机里传来了音质不怎么好的一段沙沙声,他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前些日子在琴房的时候直接录的音,音效自然不怎么好,短暂的空白音过去之后,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可能是当时手里还拿了其他的东西,咯噔咯噔地响了几下,然后他说道:“反正也没有别的事做,文州你重来一遍,我给你录个音啊。来来,说一下这首曲子的创作灵感……” 然后是一些细碎的动静,他记得当时自己是从旁边的凳子上凑到了钢琴边,把手里的录音笔递了过去。 随后喻文州的声音在他的耳机里响起来,可能是经过设备的处理的缘故,听起来和平日里的声音还是有些细微的不同,可又因为戴着耳机的缘故,他的声音也从未离他这么近过。这样新鲜又熟悉的错觉让黄少天嘴角的笑意又加深了些许,他听到喻文州笑了笑,然后回答说:“少天你等等,我去找一下当时交作业时候写的创灵……能直接念吗?” 那是一首他们随堂交上去的小作业,那天刚发下来,在琴房练习休息的间歇,喻文州随意地给他弹了一遍。 “喂喂拜托,有点诚意好不好直接念多无趣,来来随便说几句。” 然后喻文州还是从他的曲谱里翻出了一张纸,扫了两眼又塞回了书里,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里带着些玩笑意味地回答:“第四学年第一学期作品第39号,命题是雨中,表达的主旨……”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似乎是有些放轻了声音,也放慢了语速似的继续补充道:“想表达的是,一个人走在雨中的时候,感觉心里的某种喜欢,要像大雨一样把整个世界都淹没了一般的感觉。” 录音里又出现了一段短暂的空白,黄少天现在也能记得喻文州当时的表情和眼神,他并没有在看向自己,目光似乎是停留在琴键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此时此刻,窗外真的有一场安静的雨一样。 然后他听到了钢琴的声音,行云流水一样的音符从他手指下流淌出来,连接巧妙的高音就像是一场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雨,而配合着深沉的低音则如同黑压压的阴雨天。有些轻快却带着点儿莫名怅然的旋律通过耳机传递给他,黄少天抬起双手捂住了耳朵,想让这声音离自己更近一些。 窗外的万家灯火在渐渐提起的车速中一闪而过,被拉长成一条条明灭的光河,他耳机里是再熟悉不过的喻文州的声音,演奏结束的时候他听到了自己的掌声,然后喻文州似乎是又拿起了那张作业纸,笑着念道:“然后老师给我的评语后还加了批注——要是喜欢的这么拖泥带水,和一场破雨一样一直下不完,最好还是尽早快刀斩乱麻的好。” 然后两个人一起为这个不怎么正经的批注笑了起来,然后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录音结束了。 音频自动跳转到了下一首,他很喜欢的莫扎特K216,往日里一听那个激情澎湃的前奏,他就总有种浑身通过了微弱电流一样的细细密密的快感,但这次他却又倒了回去,重新开始播放那个音质并不太好的录音。 手机里短信往来喻文州还是最前面的那一个,黄少天随手翻看着他们往日里的记录,他们都知道对方什么时候有什么课,喻文州也会偶尔提醒他一句他借的哪一本书快要到了归还日期,让他记得去图书馆,偶尔还会说一下隔天的天气预报……虽然今天黄少天也并没有因为他贴心的提醒而免于淋雨,但是细细地看下来,黄少天甚至有种奇怪的错觉,他们这样的联系,总让他觉得,好像是在和对方分享自己每一天的每一分每一秒一样。虽然不是时时刻刻都在一起,但却像是时时刻刻都在一起一样。 不在一起的时候看到有趣的事情心里会记得回头告诉他,看到什么逗乐的场景也会拍下来发给他一起看,宿舍里的糗事班上的趣闻,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和喻文州一点一点地分享了,就好像他们的生活像是一首曲子里的两个乐部,虽然不同旋律,但合在一起,却是和谐无缺的。 他总觉得喻文州什么都知道,包括他那点儿压在内心最深处的小黑屋里的心思,也有总觉得他什么都不知道,当然指的还是他那点儿说出来或许并没什么大不了的秘密。 什么音乐理清了生命所不能整理的一切……录音又回放到了喻文州念老师评语的那里,黄少天听着喻文州有些调笑意味的声音念那句话,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什么快刀斩乱麻,理清生命的一切,他撇着嘴哼了一声,歪了歪脑袋,把脸贴在了冰冷的玻璃上,似乎是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可是根本就理不清。 非但理不清,还会越来越乱。 他在玻璃中看到了自己的眼神,明明心里是有些烦闷的,可他却从自己的眼睛里看不出一丝懊恼或者烦躁,相反,他很平静,就好像他耳机里现在充斥的并不是一个对他有着非同寻常意义,他最在乎的人的声音,而是巴赫的管风琴组曲,仿佛继续单曲循环下去,他就一直能这么保持着一个古井无波的表情,随时都能去投入上帝的怀抱。 大概他心里再激烈再澎湃再汹涌,用fff都不能表达的如同进行曲一般炽热的感情,经过他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习惯的稍稍压抑,就彻底变成了曲子末尾减缓减弱,细微到几乎听不清的绵长泛音了。 他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把他从胡思乱想里拽了出来,低头一看是张佳乐发来的消息:“今天老叶的讲座,你没来啊。” 然后附带了一个带着嚣张又欠扁表情的兔子的图片。 他们最近都新下了这么个聊天的软件,里面附带了很多丰富的表情图包,有各式各样的兔子棕熊还有馒头人的表情,别人倒还好,用这个和短信并没什么区别。倒是张佳乐和黄少天都对这个表情包较上了劲儿,还曾经创造了明明两个人是坐一起听讲座,还互相一句话没有的,飚起了练琴练出来的疯狂手速,给对方发了不下几十个毫无意义的表情的记录。 那记录里无非就是一只嚣张的兔子暴揍了一只憨厚的棕熊,倒霉的小熊全身通了电被电成了一副熊骨架,有点儿欠揍的兔子脚底下冒着烟一路跑远了,难得反抗的小熊又被兔子揍了…… 两个加起来年龄都快过半百的成年人居然这么无聊,当时坐在旁边因为讲座也实在很无聊而有幸目睹了全过程的喻文州同学觉得非常的不可思议。 当然这么无聊的事情黄少天也只对他这个同样无聊的损友学长做得出来,要是换了喻文州,估计他也没有那个闲情逸致。 又或者是觉得不想和他说哪怕一句的废话,每一分每一秒,每个词语每个句子,都想要变得有意义一些。 “我今天考试啊当然没去,能不能关心关心同学啊张佳乐。” 他随手回了一句回去,又习惯性地加了一个再揍熊的兔子表情。 “啊,我忘了,考得咋样?快回来了吗?考过了请吃饭,别忘了啊。” 他们有的没的说了几句,张佳乐的主旨思想是要他记得请吃饭,黄少天翻了个白眼,最后以一个躺平等死的兔子表情结束了对话。 退出软件界面之前,他看了看和喻文州的聊天记录,全是空白的,他想了想,随手发了个表情出去。 他发了个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倒霉熊,带着哀怨的小眼神蹲在地上,爪子里举着个树叶,来挡头顶落下来的雨滴。 发完了他都觉得自己真是突破了无聊的最高境界,然后也没等喻文州回复,就把手机揣进兜里,这一路车慢悠悠地停停走走,也总算是快要到学校了。 公交站距离学校还有段路要走,这一站离终点站也没有多远,车上更是没下来几个人。宽阔的道路上人影寥寥,路灯昏黄的光在寒冷的雨水中倒显出几分凄凉了。黄少天把帽子拉起来戴上,耳机里还是循环着喻文州那首雨中的钢琴曲,一路小跑着就往学校去了。 脚踩在水上溅开水花的声音和雨水落在身上的声音他听不到,但是他却还是能感觉到那冰冷的水滴砸在脸上是透骨的凉意,夜风毫不留情地刮着,因为是逆风所以更多的雨水被拍在了他的脸上,黄少天一边暗暗咒骂着这见了鬼的破天气,一边心想,喻文州那首雨中,写的铁定不是冬天这种糟心的冷雨,要不然那人搁这破天气里走着,居然还能想到喜欢的人想到被淹没的程度?那心得是有多宽啊……换做他,他不冷死也得被雨水拍死了。 于是他带着满心的糟心和强烈的吐槽感跑到了校门口,却堪堪地刹住了步子停了下来。这个校门是偏门,旁边有个已经废旧不用的报刊亭,上面还亮着盏灯,雨水沿着屋檐滴滴答答地往下落,而灯下站了个人。 头顶的灯光把他的伞和人都映得一片暖黄,好像是这天寒地冻的冬雨夜里唯一一簇温暖的火光。 而那个人是喻文州。 “你……”黄少天愣了一下,随后跑到他跟前,喻文州随即把伞往他这边倾斜了一些,那是把很普通的透明的伞,隔着塑料的伞面还能看到雨水在上面细细汇聚成一道道的水流,被灯光映了些光彩出来,然后从边缘悄然落下去。 “看到你的消息了。”喻文州摸出手机给他看,上面赫然是那个被黄少天认为是集倒霉催和可怜兮兮为一体的棕熊。 黄少天笑了出声,没想到这个表情还真的有这么立竿见影的作用:“哈哈,我就那么随手一发,也没想到你真的会来接我……” “谁说我是来接你的?”喻文州嘴角勾起了点笑,他看到黄少天闻言一副立马要装着捂胸口斥责他欺骗感情的样子,又继续落井下石道:“我晚上去了趟琴行,这伞都还是管老板借的。我看时间也差不多,就顺路在这里等等你。”说完似乎还怕不够打击人似的,又补充道:“顺便给期末考试攒攒人品。” “哎,你去琴行干什么?”知道喻文州又是在打趣他,黄少天已经习惯性地选择了不战而退,他们并着肩一起往学校里面走,头顶上有了伞遮挡,刚才那种似乎随时都要被冻死的感觉也稍微缓解了不少,他拽了拽围巾好让它不那么钻风,“我记得你今天晚上不是要去琴房的吗?” “天气不太好,偶尔偷个懒也是可以的。”喻文州带了些狡黠的笑意,冲他眨了眨眼,“至于为什么去琴行……” 他的手从口袋里伸出来,摊开掌心在黄少天面前,是一盒包装簇新的松香。 虽然簇新但他却熟悉的很,这是他惯用的那个牌子,今年换了新包装,松香也配合着出了升级的新版本,但是黄少天在同学那里试了试却还是觉得从前的好用些,他在这方面都念旧的很,用惯了的琴弦不喜欢换,用惯了的松香也是。可能细微之处倒真的没有太大的区别,但他就还是总觉得用惯了的那个是最好。 而因为有了新版,从前的型号也就停产了,因此不怎么好买到,不过他估摸着手头的那一块大概能勉强用过这个冬天,也就一直没有急着去换,现在看着这块松香躺在喻文州的掌心,他愣了一愣,喻文州把松香放在他手里,解释道:“前几天看你上松香的时候,看到你那块快用完了,就帮你带了。” 松香最好用的时候,是上面已经被琴弓擦出了一道凹痕的那段时间,最不好用的则是最开始和最后快要用完的阶段,他那块虽然还能继续用,但是拿在手里却已经不怎么好上手,经常会擦着擦着就歪掉。但这都是再细小不过的琐事,他也不是每天都会上松香,有的时候忙起来,也不会记得要去肖时钦那里让他帮自己留一块旧版的。 可就是这么一件再小不过的琐事,喻文州却留意到了。 喻文州的手指比他的要暖和一些,指尖轻轻碰了一下,那块松香就被他握在掌心了。黄少天注视着那个熟悉的包装,似乎又看到当时夏天的那个滂沱雨夜,他们就站在离琴行不远的路口,握着手说要一起努力,当时黄少天心里尽然是无限的明亮与坦然,即使下着雨,他也觉得心情是明朗又开阔的。 而现在只是从喻文州手里接过这么一块松香,他却觉得自己的心像是在起起落落的钢琴键上滚了一圈儿,最后啪嗒一下落在了自个儿提琴的共鸣箱里,闷闷地一声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简直想不出这世界上还会有谁能为自己留意到这样细琐的小事。 甚至连他自己都不能。 尽管心里情绪起伏,但他面上却仍旧是一派平静,他把松香放进口袋,对喻文州笑着说道:“这么小的事儿我自己都不记得了……不过每次松香快用完的时候都逼得我很焦虑,用不完觉得焦虑用最后的一点儿也很焦虑,总之谢谢啦。” 夜晚的学校只有几栋教学楼还零星地亮着灯,这时候又冷又下着雨,路上便显得说不出的安静,喻文州看着黄少天脸上和往常别无二致的笑容,然后也留意到了他不知为何在身侧攥紧的手指。 他把那句几乎就在嘴边好像随时都可能讲出口的:“少天你的事我都是记得的。”咽了回去,只是笑了笑,回答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这是让你以后给我做苦工呢,谢什么啊。” 黄少天知道他是说参赛的录音作品的事情,嘴角抽了抽,心想这人写起曲子来要多浪漫有多浪漫,可是为什么就不能让他在心里哪怕多感动一分钟呢?! 越想他越觉得不甘心,也顾不得什么和喜欢的人走在雨中心里的浪漫情怀了,干脆当机立断地趁他不注意,把自己冰凉的手贴上了喻文州露在大衣领子外面的脖子,决意要好好吓他一跳。 等喻文州反应过来黄少天这是要干什么的时候,他已经被黄少天冻得冰凉的手货真价实地戳了一戳,那平时用来按弦拉琴的手指这时候恶作剧起来也是毫不客气,顿时他就觉得凉意和雨水一下子全钻进领子里了。 喻文州一手还撑着伞只能用另一只手去挡开黄少天,一边哭笑不得地去说他,“哎少天你别闹我还拿着伞呢……” 话音都还没落因为喻文州的躲闪而歪掉的雨伞上就哗啦啦地淌下来一串儿的水珠,不偏不倚全都悉数落在了黄少天的头顶。这种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挫败感和雨水的凉意让黄少天感到了异常的苦闷,他一边抬起手把脸上的水抹下去,然后贼心不死地对着喻文州比了个鬼脸出来。 从校门外回宿舍也没有多久的一段路,被这么一闹就显得更快就到了,先到的是黄少天他们那栋楼,喻文州撑着伞把他送到楼门口,果真是冷雨夜是个人都不愿意出门,平时下面还经常有小情侣你侬我侬的楼下花圃现在连个人影都没有,黄少天总觉得还是想再说点什么,可却又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最后还是干巴巴地说了句:“谢谢你的松香,那明天我们琴房见?” “不谢。”喻文州回答,他撑了伞站在雨里,而黄少天站在宿舍楼的台阶上,就这么比他高出了一截,他微微仰了头去看他,似乎是之前的雨水没擦干净,他的眼睛看起来湿漉漉的,显得有些欲言又止,像是有什么话没说出口一样。 “说起来也快到年底了,今年的新年音乐会,你还参加吗?”也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话,更不是非要现在就说不可,但他还就真的这么站在冷风冷雨里,随口问了个明明回去以后短信联系也能说清楚的事儿。 “今年的不了,机会留给新人嘛。首席是刘小别,前几天还听团长说曲目已经定好了最近正排练,不过想想最后一年不能参加也挺遗憾的……但这样我就能去当观众了,以前一直都是在台上参加,现在在台下看也挺好的。”黄少天回答,“到时候要一起去吗?我去跟团长要两张票?你喜欢哪边的座位?” “我今年应该去不了了……”喻文州笑着摇摇头,“我们班计划年底的班级活动是一起去外地采风,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人能凑全的集体活动,大概每个人都是要去的。” 过了年到了最后一个学期,每个人都要为这四年之后的前程和未来开始筹划操心,往年也有提前毕业不能参加毕业典礼的,也有因为工作实习一直待在外地的,的确似乎过了这段时间,想要把原本关系很近的一个班级的人凑齐,就真的是太难了。 黄少天当然也理解:“那还真有点可惜……不过你这个的确很重要啊,那你们定好什么时候走了吗?” “应该是圣诞节前后,加上元旦的假期,时间比较排的开。”他回答。 “圣诞节……哎我们系圣诞节还借了主楼的演奏厅,那个到时候我可能是会上台的,不过大概你也没时间了?怎么样错过我的演出会不会觉得有点儿可惜?”说着他还有点儿嘚瑟地冲喻文州挤了挤眼睛。 “不可惜。”喻文州一脸平静地回答道,果不其然看到黄少天又有点挫败地翻了个白眼。 “好啦你也早点回去吧……为了报答你顺路来给我送伞还有这个松香的恩情我明天六点半就起来去排琴房,一定给你排到钢琴最好用的那一间来报答你!”黄少天借着自己现在站得高,就顺势拍了拍喻文州的肩膀,“回去早点睡觉吧可千万别熬夜啦。” “嗯,回见。”喻文州点点头,道了别,转身就走进了雨里。 而黄少天并没有马上就上楼去,他裹了裹自己的围巾,看着喻文州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了这一片凄冷阴暗的雨幕中,他那把伞是透明的,远远地望过去,就像他是没有遮挡地独自走在雨中一样。 就像是要被淹没一般。 他心里又涌起些说不清的情绪来,他在公交车上的时候刷了刷朋友圈,看到肖时钦说今天因为天气不好早点下班回家的状态,而那个时间,也绝对和他回学校时候的时间对不上,更不可能让喻文州收到他的讯息以后从琴行出来,“顺便”等他那么一会儿。 他难得地叹了口气,正打算把自己那点儿五味杂陈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像是一半在演奏交响乐一半在跳大神一样的心情收一收,可能是阴雨天会让人心情抑郁多想些有的没的,今天的他想事情,格外的不像平日的自己。 而这时候他又收到了条新消息,他点开一看,是喻文州发来的。 “我听说最近考试周,琴房排队可怕得很,少天你六点半起床,大概是排不到最好的那一间的。” 然后跟了个非常应景的图片,那只总是显得异常欠揍的兔子正一脸鸡血地从床上坐起来,它头顶的挂钟,直直地指向着六点整。 这个人……黄少天看着手机一时间真是哭笑不得,刚才还是交响乐跳大神在他心里分庭抗礼,这会儿倒好,他那颗被冷风冷雨拍打了一天的心,全都被明天要六点起床的讯息给刷了屏。 带着点儿无奈却又有些不知所云的欣喜,他最后还是上楼回了宿舍,把那一整个像是永远都要下着雨的世界,就这么隔在了身后。 第15章 Dolce ondeggiando 温柔的颤动 (上) 临近岁末,窗外呼啸的寒风和室内抓狂的学生们的状态达到了异常的和谐状态,大四不少结了很多课的学生们毫无自觉地在宿舍走廊里,用不甚标准的粤语夸张地唱着“各种空虚冷冷冷,吹起吹起风里梦”,而实际上他们不少人都是在温暖的被窝里刚爬起来,摩拳擦掌地准备去和十二点刚下课的低年级生们去抢一抢中午的食堂。 而真正在冷风里排队去图书馆或者琴房的学生,早就被十二月的寒风吹成了一条条冷邦邦的冻鱼,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混过这个考试月,谁还有心思去惦记什么空虚寂寞冷。 而在一个礼拜之前还每天都混在低年级学生里排琴房去图书馆的黄少天,现在也算是熬出了头,他和张佳乐在无数次的练习之后最终在学校的录音室完成了喻文州的那首参赛曲目,听到最后的成品的时候,他有种总算了结了一件大事,悬着好久的心总算放下了一点的感觉。 最后的作品会由喻文州递交上去,而在录制完成之前,黄少天甚至都还不知道这曲子究竟正式的名称叫什么,总不能和他平时的作业似的,叫第一学期作品第几号吧?但他问喻文州却没得到个准确回答,喻文州只笑着和他打太极:“到时候告诉你。” 对于这个明显是在坑爹糊弄人的回答黄少天非常的不满,但他的抗议最后却因为被同学叫去排练而变得有始无终。 他们弦乐系在平安夜的那一天借到了主楼的音乐厅,到时候很多老师还有同学都会到场,勉勉强强算得上是个圣诞音乐会,而让黄少天觉得有点儿高兴的是,喻文州他们班的集体去外地采风的活动是第二天才出发,那么他还是能来看这场演出的。 其实他自己也觉得有点儿可笑,又不是什么重要的演出,他也不是要和什么了不起的大团合作,就只是个大家一起热闹一下的小聚会,他自己要上台独奏的时间大概也不会超过二十分钟,他却因为之前喻文州可能来不了而有些沮丧,现在又因为他可以来了有点兴奋,他给喻文州拿到了一层前排的座位,把票给出去的时候他自己还自带了内心吐槽,他这曲曲折折的心路历程,乐谱化了以后简直就是一首换把的练习曲,高高低低七上八下,还难听的要命。 喻文州赶在截止日期之前把最后的作品交了上去,这件事一结束,他这学期几乎就没剩下什么要紧事儿了,再随班级去外地采风,回学校考一点儿试,他们这一学期也就算是过完了。拿到黄少天给他的票的时候,他还打趣道:“这就是今年听你最后一次拉琴,你可得好好表现啊。” “我哪次给你拉琴不是好好表现了你说?”黄少天原本正坐在他对面剥橙子,听他这么说抬起头来,隔着张桌子欺身凑过来瞪着他,“你说你说你说呀。” 喻文州一抬头就跟他这么四目相对地近距离望着,距离近的他似乎都能数清对面人的睫毛,可能是室内暖气烧得太足的缘故,他嘴唇上因为干燥而显得有些明显的纹路都看的一清二楚,黄少天因为他的回视而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眼睛眨了眨,眼神却一直没移开。 那一瞬间喻文州似乎听到了两个人的呼吸声和自己的心跳声,他愣了一愣,随即率先移开目光说道:“少天,你能多关心关心你的橙子吗?” 橙子的汁水都流到桌子上了。 “我擦!这是我一会儿要拿去交的期末作业啊靠!来来来这个给你我得速度下去重新打一份等会要交的我先走了啊拜拜!”说着把那个剥到一半的倒霉橙子塞给了喻文州,又拽了张纸擦了手,然后就像是脚底下踩着风,拎着外套跑了。 喻文州看着他床头搭着的围巾,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那是条深色的格子围巾,最下面有个高音符号的标志,前些日子他们一起去听音乐会的时候在剧院里的商品店一起买的,他也有一条。 他走过去把围巾叠起来收好,他下午还要去系里开会,只能等晚上去看演出的时候再拿给他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演出是七点开场,原本一个小时能开完的会却因为有人迟到而又多等了好一会儿,最后等他从自己系里的教学楼出来,穿过一整个校区,一路赶去主楼音乐厅的时候,已经迟了半个多小时了。 音乐厅正门的检票入口已经关了,喻文州自己也非常不喜欢迟到进场阻碍别人视线的行为,于是他只能绕到音乐厅一层的楼座入口,从后面进去了。 主楼的音乐厅平时不对外承包开放,大多数都是校内的学生排练和演出用,因此其实场馆并不大,喻文州进来的位置在乐池正后方,虽然是楼座,但这么看下去,似乎离乐池并不算太远。他甚至能看清下面观众席上不少熟悉的面孔,因为不算太正式的演出,不少人的表情都很轻松,而出乎他意料之外的,虽然是弦乐系承办的演出,但是现在台上的一班人却是学校乐团的标配,他进来的时候正是贝多芬第三钢协的收尾,现在正有工作人员准备把台上的钢琴撤下去,准备换下一首曲目了。 他进来之后有试着给黄少天发个短信,说一声自己迟到了所以现在在楼上座位,虽然他现在手机应该也是放在后台,但应该中间换场的时候或许会看到,但可惜厅内信号太差,发出去之后也没收到送达回执,而这时台上的人员已经再次准备就绪,要开始下一首曲目了。 这时候黄少天从侧边上台,琴和琴弓拿在左手,他整了整身上的正装,然后对指挥台上的王杰希点了点头。 先是弦乐部的小提琴合奏主旋律,这个旋律喻文州不能再熟悉,莫扎特的第三协奏曲,第一乐章,这是首黄少天很喜欢的曲子,旋律明朗又非常容易记住,平时有事儿没事儿总能听到他哼上两句。说不定今晚这曲目就是他自己选的,想到这里喻文州不禁勾了勾嘴角,从他这个角度能清楚地看到黄少天的侧脸,顶灯的光线非常亮,黄少天脸上的细小的表情变化都看得清。还没到他的独奏部分,和平时的正式演出不太一样,黄少天还挺轻松地随着节拍歪了歪头,甚至还得了空,对着对面中提大提席位里的郑轩和宋晓挤了挤眼睛。 然后就是以一个三音和弦开始的小提琴独奏,黄少天前几天为了这个演出换了一整套红太阳的弦,说是声音更洪亮,更符合今天要拉的曲目,当时他没说要拉什么,现在来看,这样明亮高亢的音色,和这首曲子真是说不出的合适。 喻文州坐在位置并不怎么好的后排楼座,静静地注视着乐池里正在演奏的黄少天,这么些时日里,他听过黄少天演奏过许许多多作曲家的曲子,从平时他练习最多的帕格尼尼到其实黄少天本人并不算太热衷的巴赫,每个作曲家的他都听过了不少,他能拉出随想曲的恣意精准和旋律间暗涌着的狂热,也能表现出无伴奏组曲里恢弘的庄严,但是今天,似乎是他们相识以来,他第二次看他站在台上演出,而他站在台下,他远远地望着他,觉得有点儿陌生,但是又十分的熟悉。 他以前从没有觉得黄少天会很适合演奏莫扎特,或许是因为第一印象太过于根深蒂固,那个站在台上演奏伊萨伊小奏的人技巧太过于华丽,繁复精巧的指法变幻间甚至能让人忘记原有的旋律,即使后来相熟,知道他并不是那么热衷于炫技的演奏者,却也从没有再去想他更适合哪一位作曲家。 可现在他站在那里,熟练地演奏着一首并没有太大难度的协奏曲,轻巧的抛弓在琴弦上跳跃两下,紧接着后续的一连串儿的三十二分音符,嘴角还带着点儿轻松的笑,动听的旋律就像是有了生命一般从他的手指下流淌出来。那一瞬间喻文州想到了很多事情,但是却又只是单纯地注视着他正在琴弦上灵活运动的手指,什么也想不起来。 很久之前他看过的书里有过这么一句话,说巴赫的音乐,是给人遭遇苦难过后的灵魂与回归于天主的救赎,而莫扎特的音乐,则是在充满伤痛的人生之后,选择最单纯的返璞归真。 那本书他是在图书馆里随手翻到的,算是本科普读物,因此很多话在专业人士看来,顶多笑笑不能当真,当时他觉得这句话累赘又繁琐,但最后还是记住了那个词,返璞归真。 很多时候他觉得联系起作曲家自己的人生经历,莫扎特的作品完全称不上是能够治愈心灵的作品,哪怕那些温和而优美的旋律像是一双能抚平伤口的手,但是如果继续听下去,他总会觉得那不过是一个作曲家虚构出来的梦境——他同时谱写着痛苦与快乐,虚幻与真实,但是却从不肯用这其中的哪怕一丁点儿的幻觉,来治愈一下自己。 可明明是充满着暗潮汹涌的生活,却还是有这样优美而温柔,纯粹而真挚的旋律。 而现在正在演奏的那个人,无疑是他见过的,最纯粹却又不简单的一个。不是没有过不开心和伤痛,更不是从不会有,而是在每一次的受挫折,不甘心之后,他总能重新恢复,再次站起来,继续带着那些过去的事情往前走。沉痛与灰暗的色彩永远都会穿插在温暖明亮的旋律里,那些绝不会是他的主旋律,绝对不会。 就像现在他演奏的这首曲子,欢乐与沉痛始终相随,不同时期的人能听出不同感悟,但音符不会变,旋律不会变,听的人或许感触循环往复,而演奏者却始终如一。 他甚至有些刻板地坚持着自己的某些坚持,他还记得有一次他们一起路过一个写着类似于“古典与现代的碰撞,重现经典”的小提琴演奏会的宣传栏,黄少天瞥了眼那张做的颇有些不伦不类的海报,对他说:“以前上课的时候教授说,正因为太过于伟大的前人做完了这个领域内所有伟大的事,所以现在资质平庸的人……无法做到超越,就只能去做一些前人不屑于去做的事——还沾沾自喜并觉得这是有所突破与创新。” 说这话的时候他惟妙惟肖地模仿着教授深沉而恨铁不成钢的语调,说完他自己先笑起来,耸了耸肩又同喻文州说道:“虽然我不是完全赞同他的话,但是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 浮夸和速食的日常让坚持和古典变得不再纯粹,有所改进与创新当然是好,但也需要有人一直坚持着最传统和纯粹的习惯。虽然他看起来可能会是那种把炫技当资本,古典抛脑后的新潮学生中的一员,但实际上他却比大多数人都要坚持,而作为他过去这半年所有经历的一个见证者,喻文州比任何人都要敬佩并理解着黄少天的每一次挫折与付出,他给他带来的不仅仅是一次作曲比赛的合作经历,也不是一首充当了他灵感来源的乐曲,甚至他也可以不在意过去这段时间内几乎称得上是朝夕相伴的情谊——他对他来说,是更重要,却也是更加不能简单用言语表达出来的存在。 他很珍惜他。 喻文州注视着台上已经把演奏进行到最后几个小节的人,带着些笑却又摇了摇头,有时候一段旋律在脑子里反反复复过滤太多遍,下笔写的时候反而会非常不通顺,而有些想说的话,也是一样。更何况他现在自认为,自己现如今,并没有说那些话的立场。 想到这里他有些出神,而周围已经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下面有人大声喊了句“bravo”,黄少天则抱着琴正对着台下鞠躬。 黄少天给喻文州的那张票,位置很靠前,但是因为他要的太晚,正对着乐池的座位已经被别人拿走了,最后他拿到的那张是前排靠近边缘的座位,在弦乐席的背后,之前上台的时候他也没看清喻文州来没来,现在对着台下鞠躬致谢,他本想着朝那边比个手势做个鬼脸,可一抬头看过去,那位置还是空着的。 一时间他有点儿愣神,但也只是短短一瞬,他又跟着王杰希的指引同大家一起鞠躬然后下台,换下一个节目,但从乐池去到后台的几步路里,他还回头看了一眼来确认,的确是空着没有人的。 喻文州没来吗? 他有点奇怪,喻文州不像是会爽约的人,这么想着他去拿了手机来看有没有新的讯息进来,但按了解锁却发现这后台的信号实在差的可怜,直接无服务状态,连个短信都发不出去。 下一个弦乐四重奏的同学已经上场了,他们闲下来的人三三两两地坐在后台放杂物的箱子上聊天,后勤的学生给他们准备了苹果,黄少天也拿了一个坐在位置上啃,又看了一眼仍旧无服务的手机,想起了中午他那个没有吃到嘴里的橙子,觉得有点儿心塞。 他一会儿还要登台两次,一次是去客串一下敲三角铁,一次是去最后的返场演奏,他一直跃跃欲试想要在乐团里敲三角铁想了好久,但如果正式演出的场合换他去敲,在他拿到三角铁之前,他肯定会被团长先拿指挥棒敲死,所以好不容易这次遇上一个轻松的曲目和演出氛围能让他一展身手,之前他没告诉喻文州,想给他个惊喜来着。但现在看来,他这个惊喜还没开始,就有点儿失去大半的乐趣了。 他们一伙暂时不用上台的人谈论着期末的考试寒假的安排外面的天气,上去演出的人来来回回,黄少天也短短地过了把敲三角铁坐在管乐席后面的瘾。 原来从乐池最后面看过去和从他最习惯的那个首席的视角看过去真的有很多不一样,整个乐团里谁在用脚尖打拍子谁忘记按着进度翻乐谱溜号都看的一清二楚。 他趁着没自己什么事儿的空闲看向了观众席,他熟悉的面孔都在前几排,打从叶修发现他坐在后面敲三角铁之后,脸上一直就一副强忍着笑的表情,同样碍于场合只能憋着笑的张佳乐还隔空跟他比了个大拇指,今天魏琛也来了,坐在叶修旁边,但黄少天相信如果不是根深蒂固的专业素养的缘故,他毫不怀疑他魏老大会在他按着谱子敲完三角铁之后,单独给他来一段热情的掌声再加上一句激情洋溢的“好!”的称赞。 喻文州的那个位子现在倒不是空着的了,那里坐了别人,黄少天不认得是谁,但其实是谁也没什么太大关系,反正都不是喻文州,那就爱谁谁吧。 这么想着,黄少天按着之前排练的节奏应景地快速敲了敲面前挂着的三角铁的底部,清灵灵的响声在音乐厅里回响着,他身边比他还闲的同样是客串来敲定音鼓的同学对他投来了赞许和羡慕的目光,黄少天左手捏住三角铁的边缘让它不再震动,一边也回了个笑。 而坐在楼上的喻文州最开始却没看到黄少天在哪儿,他扫了一眼弦乐席,没有黄少天,他想着可能是换了人也有可能,可是等到三角铁的声音突然响起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去看,却发现是黄少天一本正经地坐在凳子上,像模像样地敲击着眼前的乐器,并在恰当的时候及时地止住了它的继续震动,随后打击乐部分淡出,他偏过头看了看旁边的人,虽然只留给了喻文州一个充满遐想且不太完整的后脑勺,可喻文州能想象得出,他一定是在冲人家得意地笑。 这一晚上的时间过得飞快,最后一首曲目表上定好的曲子演奏完毕,全场掌声雷动,指挥带着乐团致谢,然后象征性地返场。最后黄少天作为代表用一首简短迅速的《查尔达什舞曲》结束了今天晚上的演出,快速的短音符和激情澎湃的旋律把整个音乐厅观众的情绪带向了最高潮,随着他最后一个音结束习惯性地扬起了琴弓,底下或熟悉或不相识的观众都起立鼓掌,场馆里的灯全部都重新打开,黄少天再次弯腰致谢,就随着大家一起回了后台。 大家互相拥抱着说着祝福圣诞节快乐的话,因为有的低年级生第二天还有课所以也没能按着惯例出去聚会,黄少天背着琴从后面出来走到主楼大厅的时候,手机却震了起来,他收到了喻文州的短信,上面说,他迟到了一会儿,所以在一层的楼座,让他好好表演。 时间却是刚结束演出后不久,想必是音乐厅里信号太差,一直发不出去或者收不到的缘故。 这时候黄少天已经随着散场的人群走到了主楼外面,夜晚的冷风迎面扑过来吹得他一个激灵,脚下步子却不受控制地退了回去,直接从后台又绕回了音乐厅里。 然而后台没有人,整个音乐厅里也只有几个工作人员还在做善后的工作,看起来显得异常空旷,看他又回来便问道:“是掉了什么东西吗?” “没有没有,那边人太多,我从这里绕出去。”他指了指一层楼座的出口,又谢过了工作人员,三两步跑了上去,喻文州当然已经离开了,他站在那里往下看,整个乐池以一种被俯视的感觉尽收眼底,虽然这是个只能看得见指挥的面部表情的位置,但是黄少天又瞅了瞅,从这里也看得到自己站的那里,而且再稍微从座位往前倾一点,也是看得清三角铁位置的动作的。 这个发现让他觉得有点儿开心,像是小孩儿发现了自己的一个独有的秘密似的,他兀自笑了起来,随后手机开始震动,他奇怪地低头去看——明明没信号还能打进来,这简直太神奇了。 电话是喻文州打来的,他站在原地接了起来,听到熟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听筒里似乎还夹杂着一点儿凌厉的风声。 “你在哪儿呢?”黄少天问道,“我演出的时候没看到你,刚才看手机才收到你的短信。怎么样后面的视角还好吗?是不是和平时挺不一样的?” “我在外面了,刚结束散场的时候碰到同学和我商量我们外出采风的日程表,直接拉着我就走出来了……我本来想完了以后去后台找你的。” “哎没事儿,你有要紧事情你就先去忙这又不是什么大演出……那你们明天就走了是吗?外面是不是很冷啊我都听到刮风的声音了。”黄少天一边说着一边想着那个把喻文州拉走的同学,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前些年在食堂抢过那位同学的排骨所以才有今天的遭遇。 “对,刚出来就刮大风,对了少天你在哪儿呢?中午你把围巾落在我宿舍了……”喻文州出门的时候赶时间就只记得戴了自己的围巾,现在刮这么大风才又想起来黄少天的围巾落在自己宿舍了,可他这一走也要好几天,现在不还给他那就得拖到明年去了,于是就思忖着先把自己这条先给他,反正都一样,放一起他也看不出谁是谁的。 “你走到哪里了?要是快到宿舍了你就直接回去吧,你们不是明天还要早起去赶车?我回去重新找一条对付几天就行了,我还在音乐厅里面呢。你快点先回去吧啊别和上次似的跟雨里站那么久等我了,这破天气多冷啊小心别吹坏了啊你戴手套了吗……”工作人员已经开始关掉音乐厅里的灯,黄少天见状便往外走去,推开门的一刹那他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好像说错了话——果然喻文州那边沉默了一下,随即他听到喻文州用很轻的声音反问:“少天……你说什么?” 黄少天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拿着手机搁在耳边,这么冷的天竟觉得手心和脸一起在发烫。这时候他想起了这演奏厅的破信号,于是迅速地回答道:“没什么没什么,这里信号不太好你说什么我有点听不到,还有事儿吗没事儿的话咱们等你回来以后再见?你们确定回程的日期了吗?” “应该是过完元旦的假期就回来了。”喻文州拿着手机,他方才打电话前就和同学道了别,原路折回了主楼,刚准备进去的时候却被黄少天那一句“在雨里等那么久”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他往上看了看,有几层楼的窗边隐隐有着人影,却都不是黄少天。 他站在原地闭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什么呼之欲出的咽回去似的。随后他又重新走下了台阶,声音非常平静地回答道:“也行,那我们回来再见。那……少天,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什么呀什么呀,今天这连圣诞节都还没开始过呢!你这顺序不太对啊!还是说你出去采风看到花花世界要好好潇洒一番就不打算和我联系了?太不够意思了吧喻文州……”那边黄少天半开玩笑地数落着他,“你看看我多够意思,圣诞节快乐啊文州。” 他念他名字的声音很轻,轻的像是乐曲中最后那个似有似无的ppp无限延长泛音,但他知道喻文州肯定是听见了的。 “嗯,你也一样。”喻文州说道,抬起另一只手揉了揉额角,随后裹紧了围巾和大衣,收了线,走进了平安夜寒冷的夜风里。 第15章 Dolce ondeggiando 温柔的颤动 (下) 第二天喻文州他们班一早就集体坐大巴车去了外地,走之前喻文州给黄少天发了个短信,祝了他圣诞节快乐,因为短信内容就短短几个字也没有名字和落款,黄少天一早起来还窝在被子里,便顺手半开玩笑地回了一句:“喂我说,你这该不是群发的吧?” 那边应该是已经上了车,回复的很快,他回道:“应该不是。” 黄少天纳闷地盯着那个应该,心想是自己没睡醒还是对方没睡醒,什么叫应该不是? 随后又收到一条:“从昨天的群发消息里直接粘贴过来,只发给了你,算是群发吗?” 这也算是难得一见的喻式冷幽默,黄少天强忍着窝在被子里笑了两声,随后就丢开手机继续睡懒觉了。 随后的几天里黄少天算是过上了他这半年来最闲的日子,每天去琴房溜达溜达练练手,晚上回宿舍大家一起打个麻将聊聊天,时间过得也很快。他朋友圈和微博上加的一些喻文州他们班的同学有人一路在po着沿途的风景和琐事,几天下来虽然黄少天和喻文州的联系并不是那么的密切,却还是从社交网络上对他们班今天到了哪里做了些什么甚至连早中晚餐吃的什么都知道的清清楚楚,而喻文州本人却一直不怎么发这些,他发的最新一条的时间还是在他们认识之前,也没有图片,就是语气很客气地询问有没有人看到过一个文献的翻译,后面跟了个微笑的表情。 他又去看了眼喻文州他们班同学发的班级集体照,他们这次采风的第一站是去了邻省的海边,比他们上次去的要远一些,冬天的海风应该是冷得要命,照片上的人都迎着生冷的海风亲密地挨在一起,不少搞怪的人还摆出了有趣的姿势,他在后面一排找到了喻文州,和张新杰站在一起,这俩人看着和整体画风特别不搭,虽然两个人都带着笑,可站姿和表情都标准的像是在拍证件照似的。 还有其他班级活动的一些照片,里面喻文州也偶尔有出镜,黄少天窝在宿舍抱着被子翻看这些照片,觉得里面的喻文州像是另一个人,他隔着屏幕看着别人眼里的喻文州,这感觉奇妙而陌生。有一张是他们晚上在列车上打牌,喻文州回过身对着镜头比了个V字手势,眼里全是狡黠的笑意,看样子应该是赢了不少回。还有的是有人从俯视的角度拍的,他们一整个班站成了一个高音符号的形状,歪歪扭扭的,他把照片放大然后找了好久才找到喻文州站在哪里。而有的照片他就纯粹只是当了个背景,从镜头前方的人身后偶尔露出个脑袋,也还是带着点儿惯有的笑,应该是在和别人交谈。 他关掉那些照片眨了眨眼睛,随后又躺回了床上,都还没来得及理理自己这满脑子混乱的思绪,就听见宋晓一边丢过来一个抱枕一边问他:“喂喂黄少,31号晚上去中心广场的倒计时,你去不去?” 这是他们几个兄弟班的跨年活动——一起去市中心的广场倒数计时迎接新年,广场前一阵子新建了个电子天幕,跨年的时候会在电子屏幕上播放倒数计时和新年祝福什么的,于是就有人提出了一道去那里倒数计时的点子,不少人都挺同意的,比如他们宿舍的这几个。 黄少天撩起窗帘看了眼窗外被西北风刮得摇摇欲坠的干枯树枝,想了想到了半夜那寒冷的程度,又想起来他把围巾落在了喻文州的宿舍,可回来之后他翻遍了柜子也没找到其他的,再加上这几天在宿舍待得太久时间一长就懒得出门,综上种种,他摆了摆手道:“还是算了吧我不去了多冷啊你们去玩儿吧回来之后我会记得留两壶热水给你们的。” “真不去啊?”宋晓跑过来拿回了自己的抱枕,“那到时候你去哪儿?我记得琴房那天也是要关门的吧?我说你是不是太久没有休假闲下来几天就不想动了?” “差不多吧我已经快半年没看到过八九点钟宿舍的顶灯了你懂我的心情吗!”黄少天头头是道地说着,“没事儿你们去吧。我有安排了。” “你去哪儿?我记得作曲系的不是都去外地采风了吗?”郑轩也好奇地探个头过来问。 最终这场谈话以黄少天“难道他们出去采风我就没事儿可做了吗你们对我的人生是有多大的误解”的呐喊而结束,当然,他们最终也还是没有说服他一起去。 年末的气温也一路走低,可却也因为太干燥而迟迟没有降雪,31号那天宿舍的其他人一大早就跟着系里的同学出发了,应该是还有别的活动。黄少天一个人在宿舍也实在没事儿可做,下午他被叶修叫出去一起吃了顿饭,在叶修的教职工宿舍,平时几个相熟的老师学生都在,他们一起涮了个火锅也算是纪念了一下这马上要过去的一年,吃过饭他还兴致勃勃地用叶修的钢琴弹了首圣诞歌,结果曲子刚一结束就受到了多方吐槽,尤其是张佳乐,估计是加上了上次平安夜看演出时的分量,笑得不能自已,一边拍着他的肩膀一边说,你还是敲三角铁的水平更好一点。 黄少天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忿忿道你们这一群钢琴系的合起伙来嘲我这个搞弦乐的,像话吗像话吗!他本以为一向刚正不阿正气凛然的韩老师会挺身而出替他说几句话,可万万没想到他还是太年轻,韩老师居然笑而不语没替他说几句话就罢了,一向好脾气的作曲系林老师却开了口,打趣道代表作曲系发来贺电。 吃过饭又闹了一会儿也就各自都散了,外面冷得要命,西北风不要钱似的一个劲儿地往人脸上拼了命地蹭,他不太想马上回宿舍,可他平时去的最多的琴房关了门,一时间他也想不到该去哪儿。 寒风呼啸中他瞅着一放假都没几个活人的教学区,看到路口跟他一样在风里受冻的贝神的雕像的时候他感到了些许安慰,甚至还想要走过去装模作样地拍拍贝神金属做的肩膀,但碍于对伟人的尊敬,最后他只是凑过去和寒风中临危不动的男神拍了张合影,贝神的发型一如既往的乱中有序,而他的则被这不要脸的风彻底刮成了一个鸟窝。随后想起来他还落了几本书在通宵自习室,刚好这边也顺路,他就迈了步子往那边走,打算把书取回来。 冬天天黑得早,他从叶修那儿出来的时候学校的路灯就已经亮起来了,将要落下去的最后一点太阳的轮廓在天边远远地挂着,仿佛眨眼间就要彻底黑下来一样。迎着余晖有群鸟飞过,黑色的剪影和光秃秃的树枝一样让这个傍晚显得更加的冷清。平时不少灯火通明的教学楼现在也是黑漆漆一片,总有琴声传出的琴房楼也是一片死寂。 远远地望过去,整个学校里似乎就只剩了他一人。而在这么漆黑又寒冷的冬夜里,唯独开着通宵自习室的那一栋楼,还亮着灯。白炽灯的灯光透过玻璃窗子照出来,他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每天都要在这里待到很晚,每天到了图书馆关门的时间,通宵自习室就会涌进来一大批人,他们无声地推开门找座位拿出书本坐好,整个过程都安静而无声,而到了十二点之后会走一批,再晚一些会再走一批,等到最后,只剩下零星几个人的时候,原本不相识的几个人说不定还会搭伴一起走。 路上的话题也聊不出什么花样,无非是为了什么这么用功的念书,今天看的内容里哪儿有槽点说出来一起乐一乐,告别的时候说拜拜,然后第二天依旧在通自见。 而他经常是最晚走的那几个人中的一个,有时候喻文州会和他一起,有时候不会,因为按着喻文州的话来说,通自教室的光线太亮了人太密集,让他在这儿写作业赶论文他可以,但是要在这里认真写曲子,他就有点吃不消。 “我懂我懂,大作曲家都是要在黑夜里自己点一盏光线不太好的煤油灯然后奋笔疾书的,你想想看啊黑漆漆静悄悄的深夜全世界就好像只有你一个人醒着的感觉,多寂寞多带感多适合写曲子啊!可是你第二天是怎么坚持着爬起来的?有秘诀吗和我分享分享啊?” 当时天气还没这么冷,他们一起走在回去的路上,黄少天越说越带劲最后干脆就直接开始勾肩搭背了,那会儿的他倒是没有现在这些个心思,动作做起来那是一个水到渠成,他边说还边煽动似的挤眼睛:“有没有有没有?说来听听嘛!” 而当时喻文州说了什么,他有点忘记了,但是他当时的神情,黄少天却一直都牢牢地记着,因为身边的人总是会带着点儿笑听他讲话,然后回答的时候会微微侧过来看向他,那个眼神会让他想到乐曲中用空灵的长笛来表现的春日里刚破冰的河水,沉静却温柔,缓慢而绵长。 想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他已经走到了自己常去的那个通自的门口,那是个很大的阶梯教室,他的座位在后面比较高的位置,教室里只有零星几个人,也都是熟悉的面孔,听到门打开的声音,有人抬起头来看,发现他进来,也只是点点头,又继续去看书。 黄少天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这个位置是以前毕业的学长给他的,学校的通自座位数量有限,不可能人人都有,因此也经常有人来串着坐,但只要不动原本桌子上的东西一般也没人会介意。黄少天的桌子上堆着几本厚重的单词与文法书,还有几本他们专业的课本和看完没带走的杂志,他把东西整了整,这才露出原本的桌面来,木头桌子上有以前的主人用笔或者小刀留下的字迹,写的无外乎是些考研加油考试加油的自勉的话,学生换了一拨又一拨,可这些写在这里的愿望,却都总是大同小异的。 都是对未来对美好的期许和向往,又能有多大差别呢。 他从口袋里摸出耳机来,戴好以后随便翻了本书来看,这几天他一直在单曲循环着一首曲子,前些日子去正式录音前,他和喻文州一起合奏的,那首参赛曲目。 曲子写好后又改过很多版,他们也一直在练习,但这中间大多是他自己单练,或者与张佳乐配合合奏,喻文州作为作曲者,更多的是作为旁观者来听,再提出修改意见,便不经常担任给他做伴奏的职责。 但正式录音的前一天,准备从琴房收工的时候,他却叫住了准备把琴收起来的黄少天,他拉开钢琴的琴凳,摊开了早已熟烂于心的曲谱,对他说:“少天,我们一起再练一次吧。” 黄少天点点头,把刚刚拧松了的琴弓再次紧上,然后想起了什么似的,从书包里摸出录音笔打开放在钢琴上,说道:“我有预感这会是具有历史意义的一个版本,留个纪念。” “历史意义?”喻文州笑着反问,黄少天也不再答话,只是笑,随后喻文州抚上琴键,乐曲开始。 其实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如果喻文州不是学作曲的,他也是演奏系,那么他们会有无数个更早相识的机会,他们能够在同一个舞台上合奏,会一起参加无数个演出,会在数不清的时间与日日夜夜里一起排练一起打趣一起被指挥敲脑袋,如果座位相邻,他们或许还能在演奏的间隙迅速地交换一个眼神,共用一个谱架,他翻谱子的时候,喻文州会帮他用琴弓把书页戳回去,再相视一笑开始下一段的演奏。 那些设想虚妄却又异常真实,他有的时候会隐隐羡慕着那个根本不可能的假设,音乐对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能够同台演出又意味着什么,这些意义他自己早已不想再分辨,可那些却又是百分百的不可能,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但想起来,却总会有些遗憾。 可遗憾归遗憾,他喜欢着的却是现在这个,和他相识不过半载,却每一处都最为合拍的,学作曲的喻文州。 这些时日以来最熟悉的旋律在耳边萦绕,钢琴的伴奏如同无形却着实存在的微风,巧妙地穿插在弦乐时而高亢时而轻柔的旋律中,那些所有已经过去的快乐与不甘,前进路途中不断积累并共生着的苦痛和勇气,被音符一帧帧的具体化,他一直认为音乐是记忆最好的载体——就如同他不会记得八岁那年他做过什么坏事儿说过什么傻话,可他却记得,八岁那年暑假拉《梦幻》的时候,窗外有烦躁的蝉鸣,头顶有转个不停的吊扇,原本虚幻缓慢的音符在他的演奏下显得有点儿焦躁,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抬头看向墙上的挂钟,还要练一个小时才能出去玩。 不同的曲目里,各自保留着他的不同时期不同的记忆,那些回忆会在熟悉的旋律每一次在耳边响起的时候,带给他如同时光穿梭一般的感觉,听到四季组曲的冬的时候,他会想起初练的时候正是炎炎盛夏,看他练的着实无趣的魏琛索性把室内的空调调了个最低温,师徒俩一起被冷风吹的直打哆嗦一边没个正经地在空调房里寻找关于寒冬的灵感;听到门E的时候,他又会想到,第一次学这首的时候,老师开玩笑道,今天我们不再像以前一样苦大仇深了,我们来感受一下有钱人的生活…… 那些过去的记忆和音符穿插在一起,早已数不清到底是谁更为珍贵。 他和喻文州一起练过很多曲子,他也给他演奏过很多曲子,可他却一时间想不起那些和喻文州有关的记忆,唯一记得清楚的,却总是演奏时和演奏完,都能感受到的,从钢琴的位置递过来的温和如一的注视,像是在说,他一直在听,他也一直都在。 那时候他想,或许从今以后,他每一次听到这首曲子,甚至都不会想起这首乐曲本身所包含的那些以他为蓝本的,他自己的故事;相反的,他可能会更多的想到,自己第一次在琴房拉起它的时候,因为心口那澎湃的几乎要汹涌而出的感情,而不得不停下来的回忆。 耳机里的乐曲在最辉煌的顶点如同浴火涅槃一般结束,而钢琴的声音也随之淡出,如同所有的湍急激流都会汇入大海,而所有与之相映衬的人生中的不平事,也都会同样堙没在时间里一样,最后都只是一片沉寂。 这一次他们都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从耳机里听到了凳子挪动的声音——合奏结束后,他们都沉默了一阵子,像是马上不能从那些旋律里挣脱出来似的——随后喻文州拉开琴凳,他起身拥抱了他。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怀里还抱着琴,所以喻文州也只是轻轻地揽过他的肩膀,短短一个动作不过几秒就结束,他握紧了手里的琴弓,调整好表情笑着望过去,却发现这一次他没有看懂喻文州的眼神。 不是以往演奏结束后那种温和的赞许,也不是欣喜的讶异,而是一些他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的陌生的眼神。那一刻他觉得他是不是从刚才的合奏里听出了些什么,但转念一想,能听出什么呢?这是他写的曲子,他自然什么都知道。 可是他也什么都不知道。 这样的感觉让黄少天几乎觉得是压抑却又有些新奇的了,从前魏琛教他的时候总说,对于创作者和演奏者来说,真诚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技术外的因素,没有人会喜欢虚伪做作的作品和演绎,那样的东西连自己都打动不了,更不要说去打动别人。 这话说起来很容易,但真正做起来就知道有多难,就好比一首表达欢乐轻快的心情的曲子,在无数次反复,无数次被单独每个小节每个音符挑出来指导纠错之后,想要重新在演奏的时候拾起那种单纯的喜悦的心情,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而黄少天一直都是真诚的,他对于自己的演奏和学习,一直都无比的真诚。 所以在他的演奏越来越能够收放自如的现在,当他拉完最后一个音符的时候,琴弦在他手指下保持着最后一些细微的颤动,而刚才那些音符和旋律像是无形的绳索,将他那一颗在乐曲中袒露无遗的心脏细细密密地包裹起来,每一个音符每一个小节,都勒得他生疼。 他从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情绪能够对乐曲的影响至此,也不曾想过,对一个人的喜欢,能够让自己也在意到这个程度。 于是他还是咽下了那一瞬间几乎差点脱口而出的很多想说的话,最后也只是抬起手关掉了录音笔,对他说我们去还钥匙吧。 他眼前的那本书有些无聊,来来回回讲的都是些他早就烂熟于心的东西,而耳机里也是熟悉的旋律,他不用听不用看也能自己在脑内构建出一个完整的版本来,再加上冬天的教室里暖气烧得很足,温度很高,没一会儿他就枕着手臂,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感到自己像是站在高山之巅演奏,猎猎的风从他耳边呼啸而过,吹得他眼睛都几乎睁不开,而他的琴声却没有停,那被高山险峰切割的支离破碎的风声都成为他手指下流淌出的音符,山巅颤抖的树叶,林中惊起的飞鸟,流云飞快地从头顶飘过又回来,湛蓝的天空与他G弦上缠绕的丝线是一个颜色,小小的共鸣箱像是装进了整个高山峡谷的回音,他扬起的弓尖似乎能戳破天幕,将这整个世界都翻转,都颠倒,都重来。 他一个人站在那里无休止不停歇地拉着琴,日月星辰风雨潮,每一样都是他手下能够随意操控的旋律,每一个都是他最擅长的音符。 他停不下来,也不知道要怎么才停得下来。 就好像他这一生就只需要一个人在那里,将那些琴声全部从心脏最深处挖掘出来,却只能演奏给这永远不能给他同等回应的无声世界,更是永远都换不到一句赞赏的话,和一个理解的眼神。 他第一次那么的想要停下来。 梦中的景象他过于真实,当有人拍了拍他的后背让他从中惊醒的时候,一时间他都分不清自己这是在哪儿,那些高而空旷的峡谷与天空从眼前骤然消失,那些像是着了魔一般的琴声也停了下来,他揉了揉眼睛,疑惑地看向了叫醒他的同学。 “怎么了?”他低声问道。 “其实没什么事,不过今天不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吗?刚好这教室里也没别人,我们几个一起来跨年吧?”说话的那位是今年已经二战的考研党,去年复试被刷了下来,今年从没有见到他十二点之前从通宵自习室回去过。 “对呀,估计全校的人都出去疯了,我们在这儿聚一下也是一样的。”这是个要跨系考研的人,专业不对口,每天都在啃着晦涩难懂的专业书,大多数时候看起来眼睛都是灰暗的。 黄少天这才清醒了一下,他四下看了看,偌大的教室里走得就只剩下了五个人,而现在还有五分钟就要到零点,大家索性也就都不看书了,都围着坐了过来。 “好啊,你们想要怎么跨年,一起倒数吗?”黄少天想起郑轩他们的活动,忍不住笑了起来,而对面的同学像模像样地从包里摸出几根不知道什么年月的蜡烛,说道:“干脆我们点个蜡烛,来许愿吧?” 这个提议得到了一致认同,但由于条件简陋,最后那仅剩的三支蜡烛是夹在一个空了的咖啡易拉罐口被点燃的,而因为人多蜡烛少,为了让每人都能有一个许愿的机会,所以还有人贡献了两支烟。 他们围在一起,把蜡烛和烟都仔细地在那个已经空了的易拉罐上插好,小心又认真,就好像这样子许下的愿望就真的能够实现似的。他们学校附近没有钟楼,自然也听不到零点的钟声,于是就拿出手机开着时间,看着时间一分一秒的往下一年靠近。 打火机点燃了蜡烛和香烟,明亮的火光和淡青的烟雾混杂在一起,黄少天有些感慨,他之前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个新年,是在这样的方式和场合中度过。 “开始吧?” “好好我先来!我的愿望是能考上研究生,找到好工作,然后——” “哎哎,说出来本来就不知道灵不灵,你还一个人说那么多?” “换我换我,我想能申请到好学校,明年一切顺利。” …… “该你了黄少。” 黄少天听着他们的愿望,看着自己的面前的那根蜡烛,弯了弯嘴角笑了起来。 他其实也可以和大家一样,说一说对明年的自己来说最重要最现实的愿望,目前看来,他无疑是希望能够去到一个好学校,继续学习深造,或者说他想要在专业领域取得更大的进步之类的…… 可是他不想。 这些事情,不管哪一件他都不想把希望寄托在这样可能纯粹就是图个心理安慰的愿望上,人固然是需要愿望,需要期待,需要来自外界的力量的,这些他都知道,可是他却总是忍不住,想要能够自己掌控的多一些,再多一些,他想要全部都靠着自己,把那些愿望一个一个都实现。 而那样即使最后失败了,他也是不会后悔的。 而他除了这些,也还是有一些自己心里不能说出口的秘密,那兴许才是可能和他的努力程度无关,需要靠许愿来宽慰自己的一个“愿望”。 “哎这真是,早知道要这样许愿,我就提前列一个愿望清单然后把它们都念出来嘛!这么突然地许愿,我想要的那么多,完全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唉唉,人心苦不足,你们都说的那么学术,我说点不一样的好了,可是这蜡烛许愿真的管用吗管用吗?你看这蜡烛都快灭了!” “快灭了你还不快说!” “咳咳,好吧好吧,我就随便许一个……”黄少天清了清嗓子,闭上眼睛配合地双手握在一起,沉声道,“我呢……我就希望大家的愿望……不管是什么最终都能实现吧。” 他闭上眼睛的时候,那一瞬间方才梦中的空旷景色从眼前一闪而过,随后他看到了喻文州,就似乎真的近在眼前似的,冲自己微笑。 他想,虽然他现在不在这里,但是他还是比任何人都想让喻文州的所有愿望,都能够一一实现。 时间从不因为任何美好的事物而停留,也不因为任何痛苦而加快,手机上的电子钟同样一分一秒地走过了这一年的最后几分几秒,当所有数字清零的时候,他们一起吹熄了蜡烛摁灭了烟头,互相笑了笑,说希望大家的愿望都能够实现。 或许校外的不远处有着因为新年的到来而璀璨绽放的烟火,更远一点会有市中心的新年钟声,也许这时候有相爱的人紧紧拥抱,也有人在说着别离,同样的还有人许过了愿望就继续投入了新的一天的努力中去,而黄少天却在新的一年刚开始,准备收拾自己的几本书回去的时候,接到了今年的第一个来电。 他急匆匆地收起书本从教室里走出去,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接起了那一通来自喻文州的电话。 “喂喂?文州新年快乐啊!”他像是有点儿心虚似的先开了口,随后听到那边的人似乎是有些惊讶又无奈地笑了一笑回答道,“少天,这明明是我先打来的,你就不能让我先说吗?” “哎呀都这么熟了你还跟我在意这个……幼不幼稚!”黄少天倒是有些义正言辞了起来。 “新年快乐,少天。”那边喻文州没理他的调侃,平静地说道。 电话里有那么一瞬间的沉默,黄少天心里有很多话想要和他说,可是能说的,却都不是他想说的。 “你在哪儿呢?”喻文州问道。 “我?我在通自外面,刚刚和几个同学在里面点了蜡烛还许了愿,我现在把之前留在那里的书带着准备回去了,外面太冷啦你们那儿呢?你们现在到哪里了?” “许了什么愿?”喻文州声音里有点儿笑意,似乎是不太信他也会做这种点蜡烛许愿的事情,“我们今天本来计划爬山,可是天气预报说会有降雪,上面就封山了,我们就得多待一天。他们刚刚在外面倒计时跨年。” “你没去?”黄少天一边说着一边夹着书往外面走,校园里空无一人,就只剩路灯孤零零地亮着,路上哪里都是光秃秃的,看起来冷清的很。 “外面很冷。”喻文州解释道,“而室内有火炉。” 黄少天想象了一下喻文州窝在烧得很热的火炉边给自己打电话的场景,没忍住笑了出来,随后他听到那边乱哄哄地一片声音,又问道:“怎么了你那边儿?” “外面好像下雪了。”喻文州说着从火炉边上的沙发里站起身,走到了窗边去。还在外面闹腾的同学们都欢欣鼓舞地仰头看着天空,虽然他在室内,但也还是一起抬了头去看——漆黑的夜里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但是却有无数带着些晶莹剔透的微光的雪花,从天上旋转着落了下来。 是很美丽而宁静的景色,这就是新的一年的开始了。 虽然还是有点怕冷,但他还是走到了门外去,并没有和其他同学一样在雪中互相追逐打闹,他就站在屋檐下,用空出的那只手去试着接了一片雪花。 他刚从室内出来,手指的温度太高,那雪花刚刚碰到他的指尖就化成了水珠,他问道:“你那边下雪了吗?” “没有,一直在干刮风,都快吹成腊肉了。”黄少天有些遗憾的语气从那边传过来,“我刚走到路口贝神的塑像那里,哈哈哈现在他的发型挺符合当前的天气的。” 那个塑像喻文州自然也记得,听黄少天这么个比喻他也笑了起来,他那边大概是在往宿舍走了,一边走嘴里还哼着个调子,两个人一时间都没说话,就只能听到他这边隐隐的人声鼎沸,和黄少天那边风声中有点儿不着调的哼唱声。 “唱什么呢你。”视唱练耳拿过全年级第一的喻文州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 “不是吧你没有听出来?自新大陆!自新大陆啊!”那边的黄少天似乎很是受伤,喻文州即使没看到他也能想象出他瞪了眼睛看起来很不可置信的样子,“你居然没有听出来吗?!” “啊……”喻文州迟疑了一下,“是因为后面声音太吵,我听不清。” 这个回答勉强让黄大师满意了,随后他说道:“上一次听这个,还是和你一起去海边的时候。” 那时候他站在海边的夕阳下拉琴,琴声有些生涩,可是背景却是恢弘而壮丽,整个人似乎都像是要融进天边去了一样。而现在想起来,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似的。 “时间过得真快。”喻文州说道。 “我也想看下雪啊……今年都还没下雪,好像最近天气预报也没说有雪,早知道我就混进你们班,和你一起去了。” 这样的景色我也想和你一起看,所有有意义的,美好的,值得纪念的一切,都是想和你一起分享的。 可这些话,他却不能说。 “我到宿舍楼里了,这里面信号不太好……” 他还以为刚才是因为信号不好,所以没听到喻文州的回答。 “对了,还没问你新年愿望许了什么呢。”喻文州岔开了话题,随口问道。 这回换黄少天沉默了,他站在刚刚因为声控灯而亮起来的走廊里,长长的走廊尽头有一扇窗户,可现在是晚上,那扇窗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光亮。 “我的愿望啊……还能有什么,就希望你一切都好。”黄少天因为自己的那一点儿心思,将喻文州单独挑了出来放在前面说,却随后有些心虚似的加快了语速迅速地继续道,“我也一切都好,魏老大老叶还有张佳乐我们宿舍的那些家伙,也希望他们每个人都好。” 而走廊里的信号实在太差劲,喻文州在那边就只能断断续续的听到几个零星的词语,什么好,都好的,让他有些哭笑不得,难不成他说的是你好我好大家好?而没等他详细问黄少天,那边就说道:“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去睡觉吧,我回宿舍去了。文州新年快乐。” 而他也只来得及又回了一句新年快乐,随后信号就断掉了。 雪越下越大,喻文州站在屋檐下,将手机握在手里,因为通话时间有些长,手机后壳都有些发热,在这冰天雪地里就感受的更加明显,仿佛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冷的,所有有温度的生命都笼在了这一片冰雪之下,远处同学的欢声笑语他也听不真切,而就只有这刚刚挂断的一通电话,是这寒冷冬夜里唯一的一点儿真正的温暖。 他没有马上回屋子里去,站在那里拿手机刷了刷网页,看到一张黄少天晚上传上去的照片,就是他电话里说的,在狂风中显得异常合称的贝多芬的雕像和他自己的合影,路灯下的雕像看起来有种温暖的金属色泽,不管什么天气都岿然不动,而一边的黄少天就不是了,一头短发被吹得东倒西歪,一手用来自拍另一只手还不屈不挠地凑在他男神跟前比了个剪刀手,眯着眼睛笑得挺灿烂。 有雪花被风吹的飘在了他的手机屏幕上,他抬手把水珠抹去,那手势就像是他隔着屏幕,抚过了那一张像素着实不怎么样的照片上黄少天的脸一样,动作都不经意地放轻了。他注视着这张照片,也情不自禁地随着照片里那人的笑容弯起了嘴角。 那种感觉像是寒冷雪夜中的细小火光,只要一点点,就能觉得整颗心都慢慢地暖了起来。 而此时夜已深,雪仍在下,因为长时间没有继续操作而暗下去的屏幕上的照片,像是一个将完未完的愿望,一个在这寒冷冬夜里,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梦。 第16章 Calando 渐缓且渐弱 临近寒假,学校各专业的考试也都考了个七七八八,现在的琴房楼也不复几个周之前的盛况,楼下负责打卡分钥匙的管理员都靠着暖气打起了瞌睡。而喻文州在跟着班级一起回到学校,并结束了这学期所有的考试之后却也没有马上离校,相反的,他还是继续有事没事地去琴房,反正快到期末,他的时长也还没用完。 而且他们学院今年协办了一个学生作品的展示演奏会,作为本年最后的一次校园艺术节,要连着在学校的礼堂办整整一个周,所以基本有资格参加并且考完试的人,这几天也在忙着排练这个。 他自然也是要上台的,但所有人都以为他会选那首几乎占据了他下半年绝大部分精力的参赛曲目,然后叫上黄少天一起来合奏。可最后喻文州上报上去的却是另外一首钢琴曲,是个学期中的考试作业,写的虽然精巧别致,但显然仅仅是精巧别致并不能让它成为被选来当做学期末最后一次演奏会的理由。 “哎哎我说你想什么呢?你这曲子选的未免太随便了吧?你是不是忘了这个期末的艺术节是要评奖的?一等奖有奖金拿的啊!你就随便选一个作业上去弹,你不怕你的专业老师在下面听到吐血吗?”而显然包括黄少天在内的一众同学都是不怎么理解他这个选择的。 “那个奖金我已经拿过一次了,而且每年为了鼓励低年级的学生,奖金都是尽量选在他们中间的。我都快毕业的人了,就不凑热闹了。”喻文州只笑着回答,并不以为意。 但实际上,黄少天虽然这么说,但他却有些隐隐地庆幸喻文州没有选那首曲子去演出,知道了自己是个什么心思之后,再要在那么多人面前和喻文州一起合奏这首对他们俩来说意义都非同寻常的曲子,委实太煎熬。 其实喻文州的想法也与他的大同小异,作为作曲者他对自己乐曲里包含的感情再清楚不过,而如今却又在意料之外的有了些新内容,虽然台底下坐着的每个人并不一定都能全然领会,可他却还是有些隐隐的私心,想要把这个留存为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更何况在黄少天都没能知道之前,他定然是不会将这样的旋律就这么直白赤裸地展示在所有人面前的。 于是这选曲的事情就轻巧地一笔带过,他每天并没有很大负担地去练一会儿琴,而已经没什么事却也同样还没离校的黄少天有时候也会过来。 但今天他还没来,喻文州一个人坐在琴凳上有些出神,这曲子他自己写的,又是他最擅长的乐器,其实原本没什么好练的,每个音符都烂熟于心,哪里要怎么演绎他也是早就推敲过无数次,但却还是忍不住往琴房跑,好像坐在这里他就能把那些在他脑海里盘踞许久却一会得不到解决的混乱思绪屏蔽出去一样——而实际上当然是不能的,音乐具有能够解忧的普遍性,可却很不幸的做不到为每个人具体地解惑。 想到这里他都觉得有些好笑了,不管是作业或者自己的自由创作,他写过那么多表达烦恼和忧思主题的乐曲或片段,而现在自己在面对着这样一个问题而感觉心情有些沉郁的时候,才发现从前那些所谓的忧思或者烦闷,倒十有八九像是在为写作业强说愁了。 大概这也勉强算作一种进步吧。喻文州有些无奈地拿过了面前的曲谱,拿起笔又零星地改了些细节。他是喜欢手写乐谱的,自己亲手写出来的感觉和用打谱软件的操作写出来总是不一样的,所以他手边总是备着些空白乐谱。而他手上这一本,当时买的时候前面是没有印高音符号的,但现在还没写完,却是一多半都被画上了高音符号——全都是出自黄少天的手笔。 那时候他们一起去听一个讲座,台上讲得枯燥沉闷,台下也是昏昏欲睡,可是碍于固定人数他们又不能提前离场,黄少天看着他手里那本空白乐谱,实在闲的无聊就拿过来在手上随便乱翻,随后他又发现这一本前面是没有高音符号的,于是顿时觉得找到了最好的消遣办法, 他摸出一支签字笔,,用胳膊碰了碰喻文州,在阶梯教室因为要播PPT而显得很阴暗的教室里冲他挤了挤眼睛,本来全神贯注注视着台上出神的喻文州被他一碰回过了神,看他拿着自己的乐谱本,又拿着笔,以为他要借自己的本子写曲子,当时喻文州很奇怪,于是他不解地问道:“少天,这么无聊的讲座给了你什么灵感啊?” 黄少天却也是一愣,什么什么灵感,难道喻文州以为他要写一首表达他现在着实很无聊的曲子吗?黄少天忽略了自己那着实拿不出手的作曲水平,试想了一下自己真写了这么首曲子然后拿给别人看的场景,脑海里立刻出现了魏琛和叶修两个人,他们坐在学院考核的桌子后面,不约而同地表示,教了这么多年音乐,从没见过这么无聊的作品和这么无聊的人。 可是如果主旨就是无聊,能让人觉得无聊的话那不意味着这首曲子很成功吗?黄少天甚至有些严肃地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了,随后一转眼,看到喻文州一副“天哪少天原来你是认真的吗”的表情, 连忙低声解释道:“不是不是,我不是要写曲子……这么没劲的讲座能有什么灵感啊,你误会我了我可不是那么无聊的人,我是看你的这本谱子没有印高音符号,反正我现在很无聊,不如我帮你画上吧,别看我平时不怎么写谱子,但是我的高音符号画的很熟练的……” 碍于场合限制喻文州没能笑出声来,他抿了抿嘴唇,有些哭笑不得地问:“可如果我要写低音部的呢?” “哎呀那还不简单,我从前面给你画高音符,从后面给你画低音的,怎么样,这么体贴的同学不多见吧?”说着还侧过脸来笑着对他眨了眨右边的眼睛,这就准备动手了。 他现在再回想起来,过了这么久,那个笑容在那样阴暗而让人昏昏欲睡的教室里,伴着教授干巴巴的讲课的声音,也依旧的鲜活而明亮,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笑意和随后就低下头开始认真地给他画高音符号的神情,突如其来的变得似乎很近很近,将他满心的焦虑和不安都变成了甘之若饴。 而那天的讲座不一会儿也结束了,那一整本的乐谱自然没有画完,从座位上终于解放站起来的黄少天伸了个懒腰,颇有些遗憾地对喻文州说:“真可惜啊没画完,不过我觉得我现在已经快不认得高音符号了……” 喻文州拿回了那本乐谱打开看了看,前面的几页画的倒还中规中矩,到了后面,可能真的是画的太多都快不认得了,每一个都显得各有千秋——这里多歪了一下,那里少带了一笔,这么看下来只觉得那些高音符号姿态舒展,一个个的像是在做广播体操。 但是为了照顾他的情绪,喻文州还是友善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打趣道:“少天,以后好好练琴,写曲谱这种事,还是我来吧。” 他闭上眼睛都还能回想起那天从教室走出去,铺天盖地一下子投映下来的灿烂阳光,一时间几乎都叫人睁不开眼,而黄少天当时那一副“喻文州我这么有爱的帮你写了这么多高音符号然后你还嫌弃它们不好看吗这简直太伤人了看我不打你”的表情也着实有趣得紧,他兀自笑了笑,抬起头来看向琴房的窗外,却是灰蒙蒙的一片——这个城市的冬天天气经常不太好,阴霾和冷风,总是让人觉得心情低落的。 他随手在琴键上弹了一段旋律出来,却是那首参赛曲目的钢琴前奏,不能更熟悉的旋律几乎完全凭借着手指的肢体记忆就能流畅地演奏出来,那旋律优美而动听,可过了前奏最后那个休止符,却因没有应有的提琴接着演奏,而显得空落无比。 他原本并不是那么纠结的人,他生性沉稳,做事习惯谨言慎行,他虽然从不做没把握的事,却也不是固步自封的胆小之人,或许决定之前会思虑许久,但一旦是决定好的事,那就一直这样去做,不再回想,不去怀疑,更不会后悔。 但正是这样的行事方式,让他现在满脑子都像是充斥了一整个十三流交响乐团的演奏似的,杂乱无章,毫无头绪,这样的事又不能像别的一样,条条框框列出来好与不好来权衡,喻文州甚至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而更让他觉得可笑的是,他发现自己想的最多的不是黄少天会不会拒绝自己,两人以后万一连朋友都做不成这样常见并具有普遍性的问题,他想的最多的竟然全都是他这样做可能给黄少天的未来带来的种种不好的可能性——就好像他一开口对方铁定就会答应似的。 于是他在满脑子的十三流交响乐团的伴奏下,恨不得给自己写个告示牌挂在眼前,上书三个字:想太多。 但想归想,练习也还是得继续练,他把谱子放了回去,静了静心,继续练习。 而黄少天来的时候,这间琴房的门是半开的,这时候满楼道也没几个人,所以门开着也算不了什么。而他站在外面刚好能看到喻文州坐在钢琴前的一个侧面,他原本想直接推门进去,但刚好喻文州在弹琴,他便堪堪停住了步子,站在了门外。 这么久以来他听喻文州弹钢琴的次数并不比喻文州听他拉琴少多少,而其实作为作曲系的学生,喻文州平时并不经常演奏或者练习一些鸿篇巨制的大部头作品,而钢琴作品又着实浩如烟海,听了那么多却一直很少有重样的,今天这一首,虽然基本算是个耳熟能详的小品,他却也是第一次从喻文州这里听到。 这首曲子他小时候也练过,但可能因为他第一次练习的时候的记忆是在太鲜明,再往后的那么多年里,不管它如何全力地带入这首曲子应有的感情,他总是忘不了当时那个夏天时自己心里的躁动和烦闷,毕竟那时候他尚且不知道什么是乐曲中该赋有的感情——他也理解不了为什么作曲家要写这样的曲子送给要与他共度一生的人,那时候他只觉得,这旋律实在是太容易让人困了。 舒曼的童年情景组曲的第七首,梦幻曲,他练过很多次,听过无数个版本,对每一个音符每一个休止符都谙熟于心,但他却是第一次听到喻文州的演奏。 当年那被他形容为非常让人困的旋律,其实是非常温柔的,虽然被改编成了很多其他乐器的版本,但钢琴的演奏却与其他的版本都不同,它更轻缓,也更完整。而喻文州对琴键的碰触是那样的轻,就好像他是真的在编织一个真实却又并不真正存在的梦。 黄少天的那个角度,刚好看得到喻文州的神情,他并没有在看谱子,也没有注视着自己演奏的手,他的眼神落在没有焦点的地方,平日里总是带着些笑意的眼睛此时却有些冷,眼角眉梢就因此显出了些说不清的黯然来。 这是个让他觉得有些陌生的喻文州。 平日里的他,不管遇到什么事,总都是带着温和的笑的,这世界上似乎没有什么能让他觉得焦急或者不安,连说话和最细微的表情里都总带着习以为常的笃定——哪怕他也曾写过蕴含着澎湃情绪,高亢激烈的乐曲,但他却从不会把这样的情绪表露出来,一次也没有。 而现在这样的喻文州,确实让他觉得有些陌生了。他眼睛里那点儿莫名的黯然,就好像他真的在回忆着些什么美好却已经过去很久的回忆,就好像他也真的曾经想去伸手挽留,但最后却还不过是一场空。 那一瞬间黄少天似乎回想起了自己拉这首曲子时候的不解和困惑——小时候的他不理解作曲家为什么要写这样一首怀念童年的曲子来送给他的爱人,那些简单的和弦和短乐句虽然动听,但他却不能理解为何要这样——而后来随着年龄增长,专业水平和鉴赏能力的提高,他即使不能完全认同,却也能够将标准答案写个七七八八,但现在,在那个轻缓却深沉的低音“do”在耳边响起的时候,他却突然觉得那样一个简单的音符伴着和弦,像是一下子就拓印在了他心上一般,缓慢却柔和地发着热。 他想,其实自己从前的困惑与不解实在再正常不过,因为这是一首写给大人的曲子,一个连童年都还没有过完,未来全都是将要拥有而却尚且未曾失去过什么的孩子,又怎么会懂这个中的感情呢?而可能在任何时候,不管是谁,对于无法拥有的东西,都是怀揣着这样一份珍惜却又想要挽留的心情的。而同样,对于那些已然逝去的美好过去,也都是想同未来要一起走下去的人,一点一滴慢慢分享的吧。 可是喻文州此时此刻又在想什么,他到底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弹着这样一首曲子,他却一时间不得而知了。 他等到喻文州的弹奏结束之后才推开门进去,而对方似乎还坐在琴凳上出神,并没有注意到他推门进来的脚步声,黄少天突然起了点玩心,他上来的时候在楼下的自动贩售机买了罐热咖啡,这时候有点儿没忍住,就想趁他不注意偷偷地把还温热着的易拉罐往喻文州脸颊上贴过去,想吓他一跳,但他握着易拉罐的手刚要碰到喻文州的时候,却被抓了个正着。 于是反倒是黄少天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喻文州轻轻扣着他的手指,中间隔着个热乎乎的易拉罐,稍微侧过了身来望着他,眼神又恢复了平日里惯有的温和笑意,他刚从外面过来,但因为手里一直拿着个热饮罐子,也不觉得特别冷,倒是喻文州,恐怕是在这里坐了很久,手指掌心都是一片凉意。 他想起刚才弹琴时他脸上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些许失落和黯然,心里莫名觉得有些空。 “你这是打算要吓我一跳吗少天?”喻文州问道,黄少天的手和那咖啡罐子都是暖的,但他也只是短短一握,随后就立刻松开,带着点好整以暇的笑看过去。 “哪有,我只是单纯地想来给你送瓶饮料顺便约你去吃饭没想到被你提前察觉了……”黄少天打定了主意要睁着眼睛说瞎话,一边说着把自己的琴盒靠在钢琴边,自己也在琴凳的另一边坐下,然后把那罐其实很无辜的咖啡递过去,“给你。” 喻文州道了谢就接过来,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琴房里安静异常,喻文州是想说的话有很多,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倒是想好了开场白,就一句简单的“少天,我有些话想对你说。”可是然后呢?然后怎么办?他要怎么说才能把自己那些不知从何时起深埋在心底的情绪一一讲清楚说明白?要怎样才能让对方完全了解自己的意思?他这样做会对黄少天的未来有什么影响,是会让他变得更好或者恰恰相反?这些问题他每一个都想了很多遍,可是每一个,却都没有办法得出一个让自己全然满意的答案,有时候他有些自暴自弃地想,大概感情这种事情和写曲子也是有些相像的——在你苦思冥想的时候,永远都找不到一个最满意的答案,或是一个最恰当的音符。 而黄少天虽然也是想说的话有很多,却不知道该从哪一句开始。于是在这样略显诡异的安静气氛下,黄少天的手机震动声音就显得格外的突兀。 震动的声音把两个人都拉回了现实世界里来,黄少天从大衣的口袋里摸出手机,看到是郑轩,皱了皱眉,郑轩一大早就被他们专业的老师抓过去帮忙改卷子,大提专业没他们人数多,所以想推脱的借口都没那么好找,于是他早早就出门了,现在打电话来是要干什么?黄少天警惕地想道,啊,该不会是他们人手不够,要带我一起去改卷子?不要啊,难道他们不知道自古低音高音不是一家,坐在一起就会产生排斥的化学反应的吗? 但出于多年的室友情谊他还是接起了电话,他问道:“喂郑轩怎么啦你们卷子改完了没?找我什么事儿拉我去批卷子的话我可不去啊我昨天刚改完一个年级的乐理2现在再改我可吃不消——” “你先消停会!不是改卷子……”郑轩似乎是在办公室外面压低了声音在讲话,他压着嗓子打断了黄少天那点儿狭隘的阴谋论,回答道,“我刚刚在办公室听老师们说了些事情,感觉应该告诉你一声……” “什么事?”黄少天听出他不是在开玩笑,便正色问道。 “就是……就是上次你保研名额的那件事,唉,你不是……被刷下来了吗?然后好像其他院系也有这样的情况,我听我们班主任说,这样的每年都有,但是因为都是上边来打的招呼,老师们也不好做,往常如果不是太过分就这么着了,结果今年出岔子了……”郑轩站在办公室外面的拐角那里捂着话筒,低声说道,“上面好像期末的时候派了人来学校做例行检查,往年也没出什么问题,但是今年不知道为什么就被查出来有个人的保研资料过不了审核阶段,所以连带着那么一查……你懂的吧?然后现在老师那边也都在说会不会这一次要来真的,名额什么的要重新选,好像已经开始重新下文件了,可能过几天就要通知了吧。我听着感觉和你有点关系就……哎总之要不你去问问魏老师?如果你还想继续留校的话……” 说完这么一大段话郑轩都觉得自己像是刚刚扛着他的琴跑了个马拉松似的,身心俱疲,他和黄少天虽然不是同一个专业,但一直都是同校的同学,这么多年也一直是好朋友,上次的事情他们作为旁观者都能觉出那其中得有多不甘多愤慨,更别提黄少天本人——他一直是他们中最出色最有天赋也最努力的那一个,但也是唯一遇到了这样不公平待遇的一个。 那时候他不需要他们的安慰,而平时都住一个屋檐下,可能是太过于熟悉所以也真的就讲不出什么冠冕堂皇的宽慰的话来,可之前黄少天为了那个名额所付出的,他们也是一点不差的看在眼里,但真正结果出来的时候,却也都还是无能为力。 但现在他听到这个消息,却不知道黄少天还愿不愿意继续留在学校,所以他这一通电话打得多少有点底气不足,他一边说着一边想,如果今天出门拽上宋晓或者徐景熙就好了,那样的话大概他们会比自己这语言组织的好上不少。 而让他更心焦的是电话那边居然沉默了,郑轩心里顿时像装进了一百个定音鼓似的哐当哐当就敲起来了——黄少!你平时那么能说这时候也不要忘了这个习惯呀!快说点什么不然就冷场了啊!不要显得我很八卦是在多管闲事一样好吗!快说点什么啊? 虽然这么在心里怒吼着,但其实郑轩也知道,可能换了个人的话,这时候大概早就因为这个突如其来还勉强算得上是一线希望的好消息去找老师问详细情况了,但那个人他是黄少天,所以他这时候沉默,反而才算得上是比较正常的。 不过黄少天并没有让他等很久,他只是愣了一愣,随即先说道:“那个什么……先谢谢了,我到时候去问问,那你去继续改卷子吧咱们晚上宿舍见……我可能从南门回去,你要帮忙带什么吃的吗?” 语气听起来虽然有点慢半拍但还算正常。郑轩想着,这也算了却一件大事,而他还要面对一整个年级的大提琴专业的卷子,相比之下还是自己更惨一些,于是他也没客气,回答说:“你要是从那边回来的话,帮我捎两屉蒸饺吧。” “行,那回见。”说着黄少天那边就先挂了。 挂了电话以后黄少天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看到喻文州询问的目光他回过神,笑了一下跟他解释道:“郑轩打的,他说……上次保研名额的事情,又出了点新状况。” “新状况?” “上面好像这次查出来名额有问题了,有的人档案没过审核。”黄少天回答,这样的事情他也不算太了解,但是大概也能想象,学校的保研是要审核档案往上报然后审批的,大概有的暗箱操作通过的,档案本身是不够资格,但是这一项没办法改动,只能人为地进行操作,往年大约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给过了,但今年没想到真的会有人来一个个地检查,所以就被查出来了。 “那现在是什么情况?”喻文州问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可就是件大事了……虽然临近寒假不少学生老师都已经进入放假状态,但这样的事情要真的认真查起来,也不是容易解决的。 “还不清楚。”黄少天耸耸肩,有些自嘲地说道,“不过我刚刚想了一下,即使要重新分配名额,那和我也没关系了吧?我已经弃保了,即使要重新分,大概也只是把原来接受调剂的再换回去……我是觉得不可能重新考一次试了,这都快过年了,谁还有心情折腾这事儿啊。” 他的名字当时可是在学院告示牌的弃保名单里贴了好一阵子,那时候不太熟更不知道内情的同学看到以后还总会来问他:“黄少,你这是有了什么更好的去处?校内保研你都看不上啦?” 那段时间他回答了多少次这样的问题他自己都记不清楚了,但是有一次他去学院办公室交文件,路过那个告示牌,看着红色的文件标题下,弦乐系小提琴专业一班黄少天自愿弃保的那一行字还是愣了一愣,可能在不知道的人看来,他这样出现在这个名单上,或许还有点儿洒脱不羁的帅气在里面,他有更好的去处,有一个可选择的更好的未来,所以他放弃了。但在他自己看来,那每一个字都透着点儿不能言说的苦逼气质。 他虽然能坦然接受,泰然处之,却也还是会在心里觉得有那么一点儿说不出的委屈,讲不明白的不甘的。 可就在他觉得这事已经彻底翻篇,他要把这一段现在看来干脆能概括为“倒霉催的”一段经历彻底抛在脑后的时候,它又好死不死地跑回来了。 黄少天只想先翻一个白眼,而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喻文州看着他有些孩子气的动作笑了笑,伸出手拍了拍他的手背,正色道:“你还是先去问问吧,问清楚再做决定也不迟。” 想了想他又带着些玩笑语气说道:“如果那时候你还是不想去,那你的名字贴在学院的弃保名单上,可就真的是在刷帅气值了。” 黄少天正准备回答手机又响了起来,这次是魏琛打来的了。 “快去吧。”喻文州说道,抬起的手最后犹豫了一下还是落在他肩膀上,带着些宽慰似的按了按。 “嗯。”黄少天也只简单地应了一声,背起琴的时候又回头看了喻文州一眼,随即想起什么似的对他笑了一下,然后接起电话跑了出去。 见面地点自然是在魏琛的办公室,师徒两人虽然几个月没怎么见面,但是联系却一直是不曾断过的,所谓一日为师终身被使唤,黄少天在这方面感悟很深,只因为魏琛魏院长他老人家虽然人经常不在学校,但是还总会惦记着让这个自己昔日的得意门生来帮自己跑跑腿,于是当他坐在他那张阔气的办公桌后面用:“哎哟少天,好久不见了——”来作为开场白打招呼的时候,黄少天脸上的表情顿时像是听了一宿刚学琴时候自己的杀鸡声似的,抽象极了。 “哪儿的话!老师您虽然人不在学校,但是使唤我的精神却一直和我同在啊!所以一日不见也不觉得如隔三秋,我觉得我们还有个三年五载的不见面,也还是可以的……如果你能忘了总叫我去帮你交思想报告和批卷子,我会更高兴的。”虽然表情苦闷了那么一瞬间,但是如果这时候想不出回应的话,那他简直白跟着魏琛学了那么多年,黄少天一边说着一边熟门熟路地拉开桌子对面的椅子自己坐下,又不等魏琛招呼他,自己很上道地从魏琛的茶杯里匀了半杯看起来是刚泡好的茶水,然后才抬起头对他老师笑了一下。 “贫!你就给我继续贫!”果然魏琛当了院长之后,就略不屑于和他继续抬这么没品位的杠,时间也有限,他直接就说了正题,“上回保研名额的事情出了些差错,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黄少天回答道,“我刚从同学那儿知道,正准备打电话跟魏老大您讨教一番,然后你这电话就立马打过来了所以你看我这不就飞速跑过来聆听教诲老师你感动吗……” 魏琛倒也没说他怎么几个月不见又开始满嘴跑火车说话半天没个正经,他太了解这小子——他这么说话的时候,不是有意跟你抬杠,就是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而现在大约是属于后者的。 其实当时听说黄少天因为那么一个原因被调剂专业之后,他也是气不打一处来,虽说他人不在弦乐系,但是黄少天那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学生,水平几斤几两他自己再清楚不过,技不如人被淘汰,那是自己学艺不精,怨不了别人,可偏偏就是这么个他们俩都看不上的旁门左道,把原本的本专业保研搞成了一个边缘专业的调剂,换了谁谁不堵得慌? 但黄少天那时候反倒是比他还平静不少,直截了当一句话:“魏老大我不去了,你也别生气,等你回来了我们去吃麻辣烫吧。”就这么轻描淡写带过去了。 打那之后他重新去考了语言成绩,借录音室录了样品带,去申请研究生的院校……这些事情他也都知道,却也同样没有插手,黄少天一向是个喜欢自己拿主意的人,用不着他操心。 可现在情况又变了。 原本不能走的那条路又朝他敞开了大门,那是一条他曾经长途跋涉,付出过很多努力想要走完的一条路,却最后因为一个万分牵强的理由被迫转弯重头再来,等到他情绪平静了,打算去往另一边开始另一种可能性的生活的时候,那里却又再一次对他伸出手,问他,你要来吗? 黄少天表情很平静,魏琛看了他一会儿,叹口气道:“今天我叫你来,也不是想和你说道什么,我能教你的在你考上高中那会儿基本都教的差不多了,剩下的那点儿杂七杂八你也不见得乐意学,我就跟你说一句,这次你要是想留在学校,想把这个名额拿回来,那你就去,其他的不用管。但是如果你不想去,即使能保研了,也还是想去国外,去那边深造,那你就当没有这回事,哪凉快……咳,该干嘛干嘛去。” 他停顿了一下,感觉下面那句话有些不符合他和这臭小子之间对话一贯的风格,不过他还是继续道:“但是,不管你选哪一种,作为老师,我都觉得骄傲,也替你高兴。” 说着魏琛把快要熄灭的烟摁在了烟灰缸里,那烟灰缸还是黄少天以前送他的,这么些年他换过好几个办公室,却一直都留着这小玩意儿没换过,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但是这中间的利弊,不用我说你也该清楚。你现在国外的研究生结果还没出来,而如果留校的话,也安稳许多。中间这几年,你们院又是大院,学校每年给的资金也不少,公费出国深造的机会每年也都有,你不见得争取不到……然后再回国,去乐团或者留校,或者你另有别的打算……这些都能再考虑。” 但是他直接出国的话,那一切就都未知,都不确定,没人能断言未来会怎样。 要看他是要选择现在一眼能看到头的那一条,还是要自己一个人摸着黑往前走。 这些黄少天自然都懂,自然也不需要魏琛多费口舌,但他听到那句“觉得骄傲,替你高兴”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跟着魏琛上课时候的事,那时候魏琛还没搬家,他们住的很近,他每天背着那个很不上档次的帆布琴盒,踢踏着跑上魏琛家的楼梯,一边底气十足地杀鸡一边不忘记问:“魏老大魏老大,我什么时候才能拉梁祝呀?你看我这个音阶拉的怎么样?什么时候能拉梁祝啊?” 然后如果他着实杀鸡杀的不错,魏琛会嫌弃地告诉他你小子想要拉梁祝还得再过十年,如果杀的不好,直接忽略掉:“琴头抬高!站直了,哎哎,让你站直抬琴头,谁让你把琴头搁谱架上了?还学会偷懒啦好小子……” 他是魏琛带过的时间最长,却也是他最后的一个学生,但他却还没能像其他师兄师姐一样给老师的履历上添光彩的一笔,却反倒经常让他替自己操心,想到这个黄少天那点儿细枝末节的感慨和鼻酸都被微微的沮丧给气没了,他揉了揉鼻子,闷声闷气地应了一声:“哦。” 随后他清了清嗓子,解释道:“这些我都知道,你不用担心。我能处理好。” 魏琛挑了挑眉毛,问:“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我能回去想想再说吗,反正现在不管我选哪一种,你肯定都是要摆出一副‘怎么这么欠考虑’的长辈脸出来……而且正式通知也没下来,又不急这一两天。”黄少天这会儿倒是说的头头是道,听完魏琛的话他就迅速地冷静下来了,思路也清楚不少。 而话说到这魏琛也不打算再多说什么了,他随口问道:“你最近都忙什么呢?琴带来没,来来给来上一段儿,半年没见,我验收验收你这半年的学习成果。” 黄少天一边拿琴一边心想着魏琛又在这胡说八道,上次圣诞节演出他坐后面敲三角铁的时候,魏琛在台底下笑得不比谁都欢快啊! 他今天出来的时候也没打算要怎么练习,就没带乐谱出门,琴盒里随身装的都是些用来活动手指的练习曲,就一直跟那儿塞着,也很久不用了。他正了正音,拉开凳子站起来——小时候他特别羡慕弹钢琴的,先不说那什么绝对音准的问题,单单是人家练习的时候能坐着这一点就让他羡慕的要命,而对于他这么个没出息的想法魏琛嗤之以鼻,他一边儿用自己的弓子尖儿轻轻戳了戳乐谱示意他拉这个,一边语重心长地说:“不懂了吧,小提琴那是拉的越好的人才能站着的,你看看那么大个乐团,是不是只有独奏的首席才站着拉?其他坐着的不都是伴奏?所以你要好好——” “哦哦哦我懂了!所以魏老大你教我的时候才一直坐着原来是这么个原因啊——” “哎哟你个臭小子……拉琴的时候别说话!嘿,给我站直了!” 那些对话和昔日稚嫩嘈杂的琴声都还像是在昨天似的,他那时候每天去学琴的时间是傍晚,他们在客厅里上课,旁边摆着架钢琴,那时候那钢琴对于他们俩的作用来说就是单纯的校音器,因为杀鸡是不需要钢琴来伴奏的。魏琛坐在他旁边,手里拿着自己的琴,而他面前是和他身高差不多的谱架,谱架上摆的通常都是一二把位换把练习音阶练习,他稍微一抬头就能看到墙上挂着的大幅海菲兹的照片,单纯的黑白两色把他持弓的动作定格,而夕阳的光线从透明的玻璃窗照进来,把提琴家那冷峻的表情似乎都照得暖意融融,落日的余晖静静地铺在他们身上,让当时那几乎是有些刺耳的琴声,都显得不那么突兀了。 后来乐谱上的把位越来越高,简单的单音变成了双音,指法记号也越来越复杂,随着把位一起增高的还有他的个子,谱架的高度,于是日复一日,嬉笑调皮的小孩儿变成了少年,少年又变成了如今这个已经非常有担当的成年人,慢慢地他手指下演奏出的旋律也不再是当初折煞人的噪音,可是他却也不再是当时那个因为想拉一小段儿梁祝就能激动的眼睛放光的小孩儿了。 在学习音乐的道路上没有终点,十几年的功夫在这条路上也不过是短短一瞬,可那些时光,已经过去的,回不来的,却都一点点儿的积攒在那里,等他有空回过头去回想的时候,都还和当时发生时一样,微微的夹杂着往日的汗水泪水,闪着些许亮光。 他架好琴,琴弓搁在最底端,拉响第一个音符的时候魏琛笑了出来,当初他用一小段儿梁祝把这家伙引得开始学琴,这么多年了,还记着这一茬呢。 现在黄少天的技术拉这个协奏曲早已经绰绰有余,那些曾经对他来说复杂而遥不可及的高把位与指法现在已经不成问题。他演绎的长音悠扬,短音急促,中国乐曲中最有味道却也最容易过度使用的滑音也拿捏得恰到好处,手指在指板上轻重合适的滑过,让过渡的音符变得婉转又缠绵。魏琛隔着他的办公桌注视着这个他一手教出来的学生,他想,曾经他还担心过,黄少天在演奏的时候,那种要把每一个音符每一处节拍,都死死地掌控在自己的节奏之下的过度的控制欲,会不会让他的演奏变得越来越匠气——现在音教界总有两种不同的说法,一是年轻人首先要有乐感,技术什么的,可以慢慢训练;二是得先有技术才能谈乐感,有技术没乐感的好歹还能算个匠人,那只有乐感没技术的,放进乐团里,不是听觉杀手是什么? 这样两种不同的教育理念魏琛不多做评价,黄少天无疑是不缺乏技术的,他从没见过能对每一项技巧都那么烂熟于心又信手拈来的学生,就好像那些看起来精深繁复的弓法指法对他来说不过是天生的本能,像是拉空弦一般的容易。 当然他同样也知道,那样扎实的基本功,是黄少天付出了多少同龄的学生多没有付出的时间与汗水得来的。 他以前想,如果将来有一天黄少天真的成了世界级的演奏家,肯定会有人来采访他这个授业恩师,那时候他一定要深沉地告诉记者,黄少天嘛,成功的理由,除了有一个好老师以外呢,大概也就是比别人多努力了一点儿吧,就一点点儿。 而现在他觉得离那一天是越来越近了,虽然并不明显,但他能清楚感觉得到,从前黄少天演奏时那种虽然不流于表面,但能从每个乐段里清楚地体现出来的,属于他这个演奏者的控制欲不见了,那时候他的演奏虽然精准,却也难免少不了些机械的味道,但现在不同了——这首除过技法之外对感情表现力要求极高的乐曲,黄少天的演奏让他觉得吃惊——每一处的停顿和衔接,虽然和以往一样精准无误,却多了些以前从没有的他自己的处理办法,使得整个乐段因此像是在他的手下活过来一样,生动万分。而那些细微之处是乐谱上的音符和指法所不能告诉他的,都是每个演奏者,经过无数次的练习,无数次的揣摩,一点点发掘并付诸以实际的。 魏琛长舒了一口气,这样的学生,不管在哪里,大概都是会不断进步,不断给自己找更高的挑战的,他真是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但正当他沉浸在自己这些年来已经不多能感受到的身为人师的成就感的时候,琴声突然停了,他一抬头,看到黄少天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抱着琴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解释道:“那个……魏老大,我好久没练过这首……后面的谱子我不记得了……” 喻文州从琴房刷了卡出来的时候,已经是落日时分,冬天天黑得早,不过五点多的光景,整片天空就黑压压地暗了下来,太阳遵循着它亘古不变的轨迹慢慢地隐没在了地平线下,而冬天里通常都是一片阴霾的天,自然也是看不到什么壮丽的夕阳与云彩,只有天边那一点暗灰中隐隐的光线,充当着这傍晚最后的色彩。 路灯还没有亮起来,这条平日里总有学生来来往往的路也没什么人,他站在台阶上等黄少天,刚才他发短信来,说从魏琛那儿要了两张晚上音乐剧的票,邀请他一起去看。 他下午一个人又想了许多,但这一次他却出奇的冷静不少,不再像之前那种甚至有些无措的焦虑和烦躁,也因此想清楚了很多事情。 这条路往左边看过去,是他们以前一起上过课的教学楼,再往后走就是图书馆,在那里他们打发了很多夏日燥热的时光。转个角拐个弯,那边是操场,他还记得当初黄少天在操场后面的小台子上,给他拉了首《夏夜》,那琴声和着蝉鸣,现在似乎都还听的清楚。再往前是学校的小广场,他在那里等过他下课,他送给过他一首匿名的钢琴曲,那时候也是将近傍晚时分,黄昏的光线和煦而炽热,几乎刺得人睁不开眼。 而另一边就是学校的演奏厅,他在那里第一次听到他的演奏,也有学校的录音室,他们也曾在那里进行过无数次的排练和录音,再往前是宿舍区,再往前走就出了校门……这校园这么大,而他们明明也相识不过半年,却好像每一处教室,每一间场馆,每一条路,每一个路口,都有过他们并肩的影子,都有过他们一起踏过的足迹。他站在琴房的台阶上,仅仅是这么看着,就能把那些事情记起来许多。 而他并不否认自己想要将这样的陪伴与同行继续下去的愿望,可是,他也同样清楚地知道,这次的决定,他不能干涉,那是黄少天的未来,他必须要自己做出决定。 一个不受任何人干涉的决定。 他深吸了一口气,冬天冰冷的空气让他整个人都清醒不少,而这时候他看到黄少天背着琴盒从对面跑过来,一手拽着琴盒的背带一手抓着大衣领子,还不忘跟他摆摆手生怕自己没看到他似的。 喻文州笑了起来,怎么会看不到呢?现在日已夕暮,周围一片冬日寒冷的夜色,而他却像是那一簇永远都不会熄灭的光,只是远远看着就觉得足够温暖了。 但这位看起来温暖的同志实际上却冷得牙齿直打颤,差点儿话都说不利索。他三两步跑到比喻文州低一阶的台阶下停住步子,从大衣兜里又摸出一罐热饮来捂在手上,抬起头眨眨眼睛对他说:“你等很久啦?干嘛不在门厅里面等?外面实在是冷冷冷冷死啦!” 说着还跺了跺脚,又继续问:“演出是七点半,还早,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再过去吧?大剧院也不算远,肯定来得及……” “你想吃什么?”喻文州问道,然后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他叫住黄少天,从包里把之前他落在自己宿舍的那条围巾拿了出来。 他回来之后也把这事儿忘了,中午回去取东西才发现的,就一并带了过来。 黄少天显然也是才想起来,先是愣了一愣,随后眼睛一亮,就笑着凑了过来,冲喻文州抬了抬下巴,又把捂着那罐热饮的手抬起来一下给他看:我手上拿着东西呢,腾不开手啊。 喻文州也笑了,他刚好站的比他高一级,也就顺手将围巾摊开,借着这个高度给他围上,柔软的羊毛擦过脸颊,整个人一下子就暖和了不少,他起了点儿玩心,把黄少天的小半张脸都裹在了围巾里,黄少天想抬手把自己的下巴解救出来,喻文州笑着反问道:“你不是手里拿着东西呢吗?” 黄少天笑着去拿肩膀撞他,喻文州躲了一下,随即也就松开了围巾的尾端,他顺势走下来和他并肩站着,然后听到黄少天说道:“对了文州,今天下午的事,过几天我想好了再跟你说。” 说完黄少天侧过脸去看他,其实他已经在心里做好了决定,但不知为什么,在决定的那一瞬间,他心里是有一个声音,是想要知道喻文州的想法的。 你想要我留下吗?你想要我去吗? 当然这些问题都是无解,他决计是不会问出口的。而同样的,他所了解的喻文州,也是不会替他,或者说去影响他的判断的人。可明知道不可能,但却还是忍不住去想。 一阵冷风吹过,天色又黯淡了几分,学校的路灯还没有亮,整个校园像是笼在毛玻璃里,模糊不清的光线在冷风中四散开来,琴房楼里隐隐的还有声乐的同学练声的声音,那旋律听起来像是普契尼一部歌剧的选段,原本有些哀婉的曲调被呼啸的北风吹散了开去,就显得十分萧条了。 而喻文州像是对这些都充耳不闻一般,他闻言微微侧过脸来,黄少天不会知道这一刻他心里涌现过了多少这些时日以来萦绕在脑海里的种种词句,甚至包括那一句“少天,我有些话想对你说”,在此时此刻他都讲不出口了。 但他想,也许这并不是最好的时候。 于是他笑了笑,回答道:“好。” 而天终于完全的黑下来了。 第17章 Guerriero 勇敢的,骄傲的(上) 演出的日期将近,彩排也进入了最后的阶段,礼堂里没开头顶的顶灯,因此显得有些昏暗,台上的排练卡着时间一个接一个,台下的人员走动也从没消停。但是因为学校基本放假,平时会有很多人来看的演出彩排现在也没几个观众坐在场下,一排排的座位从台上看下去显得空荡荡的。 下一个就轮到喻文州上台,排在他前一位的是他们系的一个师弟,这次也是弹一首新写好的钢琴曲。喻文州站在后方手里卷着自己的乐谱,手指随着节奏轻轻地打着拍子,他站的这个角度能清楚地将台下观众看的清清楚楚,当然了现在台下没有几个观众,有几个一看就是在等男女朋友一起收工回去的,坐在那里明显的心不在焉,他笑了笑,视线往边上移了移,就看到黄少天坐在角落的座位,低着头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从他这儿只看得到他一个头顶,台上还有些为了照明而打开的灯,台下基本已经很暗了,黄少天整个人就笼在那片黑暗里,看的不太清晰。 之前的排练黄少天也没来,就在刚才他们才在大厅里碰见,喻文州也是刚到,拿着乐谱往后台赶,黄少天还背着琴,像是刚从琴房出来。 “来看排练?”喻文州停下来等他一起走,“其实这个彩排没什么好看,今年的曲目出彩的不多。” 黄少天笑着说道:“我猜也是,你看我不上台,那精彩程度肯定会少掉不少,而且我看了看今年我们系上去的人,水平也不算太好,本来是要刘小别上的,结果那小子一考完试就溜了,团长都抓不到人,最后就换了人,唉,大概今年的奖也和我们无缘了……” 说着还煞有介事地叹着气,好像他这时候突然就升腾起了些院系的荣誉感,很为他们院不能拿奖而感到惋惜似的。 “我就一首曲子,后台排队十分钟,曲目四分种,你等我一下。”喻文州笑着晃了晃手里的谱子,“要和我去后台吗?” “不去了,我就在下面等你,到时候你是从那边的出口下来?我坐那个过道边上,一下来就能看到。”黄少天指了指那边的座位说道。 “好。”喻文州点头应了,便直接往后台走过去。 而现在他站在台上远远地看着他,以前从来都是黄少天站在台上演奏,他坐在台下看他,大多数时候他都知道其实黄少天根本看不到台下,更别提知道他在哪儿,但他仍旧享受那种能够这样持续而安静地注视着他在台上的感觉。 他在台下虽然身处于黑暗里,可视线中却有着比光更明亮的存在。 想到这里他低头笑了起来,随后听到工作人员叫他的名字,轮到他上台了。 从他这里走到钢琴边上只要短短几步路,他在琴凳上坐下前看到黄少天抬起了头,朝他这里看过来,他低头放好乐谱,然后开始自己的演奏。 黄少天坐在那里,身边挨着自己的琴盒,手里还攥了叠乐谱,上面写写画画标记了很多,让原本就因为难度高而显得密集的乐谱看起来更加的密密麻麻,他看着喻文州走上台,微微欠身向台下鞠躬,手指竟然不自觉地又攥紧了些。 他这几天已经没有了什么练习的作业,这是他自己找来练的一首曲子,曾经期末的时候他用过这首来应试,但却不曾用它参加过任何一场演出,平时想起这首的机会也不多,因此这两天重新上手也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手指上的薄茧和纸张微微摩挲,声音细微的听不清楚。而台上灯光也不亮,喻文州低着头认真地演奏着他的作品,琴声熟悉而动听,一切平静如常。 其实他坐在台下看喻文州演出的机会并不多,这也算是难得的一次,可现在那悦耳的旋律却像是根本进不了他的耳朵一样,他看着台上的人,听着他弹琴,满脑子想着的却是另一首曲子和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 演奏的时间很短,喻文州很快就从台上下来走到他这边,黄少天从座位上起身,把乐谱翻过来塞进包里,背上琴盒两个人就一起从后面走了出去,外面天还没黑,大厅里却是灯火通明的,喻文州看了看黄少天,问道:“一会儿有什么打算?” 他问的不过是稍后,是再短暂不过的今晚,可他却也从黄少天的神情看出了些许不寻常来。他今天过来,要说的绝不止他们今晚要去做什么这样的事。 他已经决定好了。 喻文州心里清楚,却还是免不了的有些忐忑。这样的情绪对他来说也是新奇,平日里成竹在胸惯了,凡事都没什么新鲜感,连带着这偶尔一些脱出掌控的事情,也就变得能让他心跳加快不少。 虽然忐忑,但他却足够坦然。他想,不管黄少天最后的决定是什么,他都会尊重并且支持的。 “其实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想拉首曲子给你听。”黄少天回答的很快,语调也挺轻快,说着还笑了起来,但是他却握了握肩膀上琴盒的背带,像是在肯定自己的说法一样,又重复了一遍,“我想拉首曲子给你听。” 这句话喻文州已经听过太多次了,在过去的这半年里,他无数次地听到黄少天用各种不同的语调和心情说出这句话,有恶作剧地非要他听的很没有旋律美感的音阶,也有他上课新练习的协奏曲,偶尔还有点儿他自己突发奇想冒出来的小调子,种种许多,叠加在一起让这句话显得平淡无奇,就好像他们之间就是一张空白的五线谱什么也没有,而他现在只是单纯地想要拉一首曲子给他听。 但他知道并不是。 于是他回答:“好,刚好我也有些话想对你说。” 他们便一起往琴房楼那边走,天气阴沉沉的,预报连着好几天说有雪,可却一直不见下,倒是西北风一直赖着不肯走,每天狂风呼号的,像是个敬业却不专业的末流伴奏。 两个各怀心事的人站在琴房楼底下却都愣住了,现在学校已进入放假前模式,琴房楼也按照往年惯例只开到下午五点就关门,黄少天前几天也都是早上来中午就走,也没注意到这一茬,现在他低头看看表,刚好过五点,但整栋楼全熄了灯,黑黢黢的,也已经进不去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让黄少天一路上过来默默酝酿的严肃情绪顿时破了功,他哭笑不得地看着紧闭的琴房楼的大门,心想这经历还真是命途多舛,不能在琴房里拉,那要去哪里啊? “不是吧……开学的时候开放的最晚现在放假怎么关门关的这么早!有没有考虑一下刻苦如我的学生的心情啊说好的琴房是我家爱护靠大家呢门都关了我上哪儿去爱护啊……”黄少天为自己那点已经消失不见的庄严肃穆的情绪而感到了忧伤,他抬起手撑住额头,心里默念了好多遍的好事多磨,然后看向喻文州,他也因为才想起来琴房这时候是要提前关闭而有些惊讶,但没怎么表现出来,黄少天转念一想,不能在琴房就不在吧,其他楼里不能演奏这是规定,那就在外面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了,他都豁出去了,在哪儿拉还不都一样吗。 他不想再等,他已经犹豫了太久,思虑了太多,虽然多等一天他也并不会因此变卦,但是他就是不愿意再等下去了。 就像演奏时换上下弓,最好的切入点永远都只有那一瞬间,提早了显得急躁,拖长了显得犹豫不决,而这两样都是他非常鄙视,也从来不会犯的错误。 “唉得了得了,不去琴房也行,文州你冷吗?我们就在外面也行吧……也不长,我没打算给你拉个完整的协奏曲哈哈哈你别担心。”黄少天四下看了看,指了一个方向,那边是学校新搞出来的一个人工湖,旁边整整齐齐地栽着笔挺的杨树,当然现在叶子都落光了看着光秃秃的不怎么好看,湖边树下都有长椅,平时早上经常有人在那里背书,不过现在也是没什么人在了。 “我都可以,演奏家都不在意,听众当然也不会。”喻文州笑了笑,跟他一起往过走,“只是……在外面拉你不会觉得手指很冷吗?” 他们在湖边站定,周围安静的连个往来的行人都看不到,只有寒风刮过的簌簌声响。黄少天摘下手套的时候才觉得喻文州这个问题问的很有建设意义,的确这里很安静气氛也不错,可是这天气是在太他娘的冷了,但他也没再多说什么,把手套扔进包里,活动了手指,然后取出了琴。 把琴拿在手里的那一刻开始他突然就变得安心下来,也不觉得现在有多冷,也没觉得这刮个不停的冷风有多烦,他背对着已经结冰了的人工湖,喻文州靠着一棵树站在他对面不远处,就像每一次等着他开始演奏一样——但又不是那么的一样。 他心里其实有很多话想要对他说,可是这时候,他却固执地想要让他先听完这一首曲子,于是他深吸一口气,说道:“以前从来没给你拉过这一首,我也好久没练过了,有的地方处理的大概还不到位,你听听看。” 说完又握了握手指,架好琴停好琴弓,准备开始演奏。 第一个力道十足饱含张力的三和弦伴着一个紧跟的短音响起的一瞬间,喻文州就听出了这是什么曲子,他有些愣住,尽管在来的路上他也想了想黄少天可能会给他拉什么曲子,但是却从没考虑过会是这一首。 这一首曲子他们上课时对它进行过无数次的分析与讲解,它所拥有的美妙精准的结构,它对复调与对位的完美应用,它在音乐史上不言而喻的重要意义……这些以往早就烂熟于心的知识一时间统统在他脑海里走马灯似的跑了个过场,却什么都没留下来,那一瞬间他只记得它的名字,那是巴赫无伴奏小提琴组曲第二首最后一个乐章——是巴赫的《恰空》。 这一套无伴奏组曲喻文州非常了解,他甚至能清楚地记得每一乐章总共有几个小节,哪里一共用了多少个变调,哪里的结构与对位堪称精妙绝伦,而因为最初作者的手稿是全无任何演奏标记的,他也能够头头是道地分析出现代每个演奏家对于不同地方处理的区别,这里谁用了连顿弓,那里谁采取了下行弓来拉和弦,这些他全部都清楚,可是知道这些却在现在都失去了意义,他听着黄少天的演奏,那些条条框框的东西,一点儿也记不起来。 黄少天站在他面前,全神贯注地演奏着,寒冷的环境并没有给他造成太多的影响,每一个不同弦之间的切换,每一个不同组合的和弦,他都精准无误地演奏着。 开篇的d小调部分充斥着大量多音与双音,这些高难度的技术在从前是他最为着迷的部分,因为时值不同因此在和弦的处理上便更能显现出演奏者对于音符与旋律的控制与把握,以前的他在练习的时候,经常会想着他这里处理的是不是够准确,是不是最完美,但是现在他却不再去想这些,他仍旧能够在最合适的时机换至下行弓,用目前最为普遍,也是最能够表现长音和弦的饱满与洪亮音色的方式来演奏,但是他却不会再为了某一处的精妙处理而内心窃喜。 他演奏这一首曲目,不是为了炫技,也不再是为了寻找什么瓶颈的突破口——他想要拉这一首曲子给那个人听,那个他想即使他什么都不说,他也能懂自己选曲用意的人。 冷冽的寒风随着夜幕的降临而愈加的凄厉,开篇庄严肃穆的旋律被卷进了慢慢融进黑暗的暮色里,一起消散开去。四根琴弦上来回切换的琴弓拉响的是急切又工整的连音,如果这是个平常的夜晚,他是在普通的琴房里听黄少天演奏这一首《恰空》,他也许会注意到他在技法上的细腻用心,巴洛克时期的连音不同于后期的浪漫主义,它们的连音是要连而不断,各个分明的,黄少天已经处理的很好,在和弦多而密集的部分他以D弦为轴,以此能够能灵活而迅速地进行换音与倒把,他的琴弓也比平时的演奏更靠近琴马的位置,来使提琴的共鸣得到最大化的效果。 这些都是他所用心去研究,用时间与汗水去练习而得出的成果,它们全然而不着痕迹地融入了他的演奏里,他的琴声肃穆而庄严,被风吹散开去的旋律在冬日的傍晚里显得万分壮丽。而他的神情又是那么的认真,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偶尔演奏的时候会得些空闲来笑着看喻文州一眼。 他全神贯注地进行着自己的演奏,好像他不是站在学校里没什么好看的人工湖边上,而是站在真正的巴洛克时期的教堂里,他的听众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诸神同宇宙,可他却仍旧只为自己而拉动琴弦——也好像此时此刻,这小小的提琴里真的有了管风琴一样的恢弘与肃穆,而他的琴声能够穿透教堂的玻璃窗与尖顶,直直的刺透云霄,破空而去。 黄少天在冷风中仍旧保持着灵活的手指运动,他咬了咬嘴唇,却完全觉不出一丝丝的冷意来,这些全部像是从他心底剖出来的旋律一点点的围着他,温着他心底那点儿关于美好与爱意的希望,把整个人都裹得温暖起来。 喻文州原本靠着身后的树的身体也随着他的演奏不自觉地站直了,他攥紧了手指听着这越来越激烈也越来越显得汹涌澎湃的旋律,那一瞬间喻文州想,他明白了黄少天为什么要选这一首曲子来拉个他听,每一个原因,每一点理由,他都知道。 他学习音乐这么多年,听过弹过也写过无数的乐曲,学习过也了解过不知多少音乐史上这些高高在上的伟人巨匠,可不论如何学习,怎么进步,他却从不敢说自己哪一次真正并完全地“懂了”巴赫贝多芬或者莫扎特海顿,那样的话未免显得太过于不自量力——可是一次,这时候,这转瞬即逝的短暂现在,这寻常时日里稀疏平常到连抓都抓不住的一秒钟,他却觉得那些东西都不再重要了——他懂得他,他完完全全的,丝毫不差地明了并理解了黄少天想要呈现给他的,想要同他分享的那个世界。 那一个他只用了四根琴弦,一把琴弓,为他,为他们过去与未来的每一天所创造的的,一个完整的世界。 他从前并不觉得那一句广为流传的,来自于勃拉姆斯的评论有多么的合适与贴切,但此时此刻,当他从这寒风中显得更加冷峻肃穆的琴声中体会到黄少天于其中灌注的感情的时候,他却觉得,再没有比那一句话更合适的了。 这确然是一个小乐器的系统,也确然是一个有着无比丰富情感与深邃思绪的世界。 他听到的不再是具体的多少分的音符,不再是哪根弦与哪个音的和弦,甚至那些旋律都不再真切,那些属于黄少天的情感被一个个的音符分离又重新组合,那些旋律将他细细密密地包围起来,那些来自于过去的悲喜,那些关于未来的不确定与怀疑,还有关于所有一切的美好构想,天真愿望,他能想到的一切,都在这里找到了最好的答案——关于他自己,也关于他们的答案。 一直以来,他早已习惯了做最恰当的事,说最妥帖的话,而这一次他也不例外地想要在最合适的时间和地点,对这个他最在意的人说出他心里所念所想,可是越是在意,就越觉得什么时候都不是最合适,什么地方也都觉得不妥当。世事本就无完美,可他却总觉得不甘心。 而现在这个时候,时间不算好——天色黑的像是一盆倾倒的浓墨;地方也不见得有多对——室外冷风呼啸,吹得脸都是僵硬的。可他却如释重负地想,兴许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最好的时间和地点,来用一个冠冕堂皇的语气,去说那几句早就烂熟于心的,最想说的话。 只要是他面前站的那个人——他看着他在琴弦上熟练起落的手指,感觉那些音符像是有了具体形状一般,将自己慢慢环绕——仿佛随着看不见的旋律与空气的交接与摩擦,连冬日里总是冷着的手指尖都热了起来。这时候,他想,只要是他,那就能成为他义无反顾的理由。 不管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他想起了上一次听到的另一首恰空,那时候也是在室外,他却站在黄少天的身后,那些深沉而沉郁的感情他一分不少地感同身受,却不能够和他一起分担哪怕分毫,可这一次,同样是庄严中带着些悲凉的旋律,他终于能够站在他面前,将他通过琴声来传达的情绪,一一明了,然后妥帖收藏。 想到这里他觉得眼眶有些热,他眨了眨眼睛,想兴许是风刮得太厉害了。 黄少天的演奏仍在继续着,好几大页的乐谱早已烂熟于心,手指与手臂几乎是循着本能演奏着匀速而急促的一大段三十二分音符,换弓换把,单双音切换,连弓与跳跃,他一点一滴都记得清楚,他闭了闭眼睛,他从未觉得这曲子有这么的漫长,他想要抬眼看一看喻文州,他想要知道他是用什么样的表情,在听着这一场他几乎是从心底最深处硬生生分离出来的曲子。 左手手指隔着琴弦按压在指板上的感觉那么熟悉,指尖的起落,琴弓的变换,这两样简单的动作几乎可以概括他过去这么多年每一天的人生,而现在,他感觉自己像是透过手指把自己的生命,记忆,感情,把所有他所拥有的一切都迫不及待地倾注在每一个音符里——哪怕在他以往的学习过程中,这并不是一首适合寄托太浓烈感情的作品;哪怕在他过去的经历中,他也从未有过这样迫切的诉求与渴望。 他想要把自己的这个世界分享给喻文州,这个世界里有他们一起看过的日出日落,也有他们一起走过的漫漫长路,有那些未曾与彼此相遇的过去,也有他想要和对方一起走下去的遥远却触手可及的未来。 他不爱做梦,也鲜少谈及自己的梦想。但这一刻,这一首曲子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他却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他这个梦想能够被听到,希望这个愿望能够成真——哪怕就这一个,唯一的一个。 天色已经全然黑了下来,透过树枝的缝隙,天边连最后一点日光的亮色也看不见。经过了复杂繁多的变奏之后乐曲终于将要回归主题,快速的三十二分音符要用最激烈的短音与连弓,几乎是要达到顶点的旋律要用最饱满最洪亮的音色来表现。黄少天从弓尾开始加力,长音悠扬明亮,那是他鼓起勇气,坦率直抒胸臆的表达。短音紧促连贯,可能在直白和坦率之后,还是会有些许的焦灼和不安。 因为运弓太靠近琴桥,他甚至能借着不远处路灯的光亮看清黑暗中飘飞的松香粉末,那些细小如同灰尘般的碎沫伴着绵长灵巧的颤音,在空气里停留不过一瞬便转眼消散,而他的演奏也随着最后由他自己刻意拉长的双音和弦结束,琴弓运得稍慢速,结束时仍停留在弓尖儿没有动,所有的悲欢与欣喜,忐忑与淡然,都随着最后一个音符的结束而消散在黑暗里,而世界仍旧真实,仍旧近在眼前,仍旧伸手就能触摸。 而最后激烈的主旋律似乎惊起了小树林里的飞鸟,它们伴着琴声从黑暗里一齐飞起,发出了些许声响,随后也融进了无垠的夜空。 一时间空气里似乎还残余着琴弦的震动与琴箱的共鸣,但黑暗中却是一片寂静。 之前黄少天还想过,拉完这一首曲子,自己会是什么心情,可能会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或者是觉得有些忐忑,再大不了就破罐子破摔嘛,还能怎样。 可他什么都想过,却没想过自己现在会特别的平静。他怀里抱着琴,深吸了一口气,朝喻文州的方向看过去。 喻文州仍旧站在那里,他们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但是谁都没有往前走。喻文州交握着手指,握紧又松开,随后又握紧。他平复了一下心情,先开了口。 他站在树下,似乎保持着一点儿距离能让他更清醒似的,他说道:“其实在今天之前,也在……你保研的事情出现变数之前,我就有很多话想要对你说。” 那些因为喜欢而附带来的烦闷与郁结,焦躁和不安,这时也依旧历历在目,可却不再重要,“我那时候一直有话想对你说,可是又总想,这时候说是不是不太合适,那就算了吧,等下一次有机会。可是真等到了下一次,却又会觉得,这次的地方不太好,要不我再等等吧……”喻文州一边说着一边自己先有点儿自嘲地笑了起来,“于是就这么一直拖着,每次想起来的时候我都觉得我这样实在是不好,简直没救了——可是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能维持着现状,其实也不错。” 得到与放弃,拥有和失去,这些事情原本可能并不复杂或者玄妙,却因为是重要的,钟意的人,才让人仅仅是想要往前一步,都会有万分顾虑。 而现在他到底还是往前迈出那么一步了,他继续道:“可是直到刚才我才发现我之前实在想太多了……时间不重要,地点也不重要。只要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其他都不重要。” 只要那个人是你。 他垂下手,往前迈出一步,离黄少天又近了些,黑暗中只有远处的路灯分过来些许不甚明亮的光,但他仍旧能够在昏暗中看清他,他站在他面前,问道:“少天,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吗?” 关于这首曲子,关于你我,我们,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我和你一样,之前想过很多种情况和方式,要对你怎么说,以什么做开场白,或者拉什么曲子,怎么才能显得我更帅气一点……这些我都想了,可是前两天,我收拾书的时候看到以前拉过的这首曲子,当时我就想,就它了。虽然我一直觉得那什么一把琴拉出一个世界的说法有些言过其实……当然了,我也自认为没有那个本事表现出巴赫想要创造的那个世界。”黄少天说着又笑了起来,他歪了歪头继续道,“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我那时候就突然反应过来了,我现在演奏不出巴赫想要表达的世界不怎么要紧,可能在未来的十来年这个问题才会比较困扰我……但是现在,我如果能用我的演奏,把我想要的世界传达给你就好了。” 那些所有的过去,夏季暴雨的夜晚,空旷操场后青草的香气,昏暗光线的礼堂,熟悉的图书馆和琴房,黄昏的海边和秋风萧瑟的天台,每一个因为是共同的经历而显得弥足珍贵的回忆,每一个为了他而苦恼而纠结却仍旧觉得满心欢喜的心情,还有那些他对于所有美好未来的设想,要一起努力,一起去到更高的地方的愿望,他都想要一点不漏地传达给他,那些言语所不能表达的,就让琴声去传递,他想,如果是喻文州的话,他一定会懂的。 这个他亲手用音符构建的世界,他想要和他一起的世界。 “我想说的都在那首曲子里,当然我想巴赫他老人家写这个的目的肯定不是为了让后人用来做这个用途……”说到这里黄少天腾出一只手揉了揉鼻子,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天哪这么一说我觉得我太对不起他了,考试的时候我就不喜欢选他的曲子,上课一讲到他我就会打瞌睡,现在苦练了好几天结果是用来做这个用途,我觉得被专业老师知道,大概会把我从教室里扔出去……罪过啊!” 喻文州站在那儿等着他说最重要的话没等到,却等来一番对于巴赫的忏悔录,他却也不打断他,就只是笑,黄少天看了他一眼,连忙正色道:“哎哎你别笑啊,我还没说完呢!” “我昨天收到要去重新参加保研考试的通知了。”黄少天继续道,“打电话来的老师还安慰了我,让我不要为之前的事儿觉得心里膈应,要我好好准备考试。” “虽然想起来当时的心情,的确是挺膈应的,但是现在已经完全不要紧了。那些事情固然不怎么走运,但是……”他握在琴颈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但是那些经历现在想想,我也觉得挺珍贵的。而且……这些事情能和你一起经历,我感到非常的荣幸。” “所以我拒绝了,我不会留校,考试我也不会去参加,机会应该留给其他更想去的人。”他怀里抱着自己这么些年来最重要的提琴,眼前站着他觉得是有生以来最喜欢的人,而他现在要说的,也是他深思熟虑之后,对他的未来做出的最重要的决定。 “但是我还是会继续学琴,继续演奏,我以前和你说过我的梦想吧?它一直都没变,可是现在又有点不一样了。那些关于未来的规划,我……”说到这里他声音似乎都有些颤抖,那个决定他想了太久,他为此觉得犹豫过,也担心过,但是他却从没觉得像现在这样坚定,的确他们遇到的时间或许太迟,他的运气也可能真的不够好,但是如果是他们两个人一起的未来的话,那就值得他一往无前,也义无反顾。 “我都想要和你一起。” 短短一句话,不过八个字,没什么了不起的承诺和期望,也不是什么优美的措辞言语,但他却说得异常认真,这就是他最想说的话,这就是他剖开自己的心底得到的,他最想要实现的,也是无论如何都想要实现的,那唯一一个愿望。 一片短暂的沉默,阴沉的夜晚没有月亮,高大笔挺的树木静默地耸立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有路灯和建筑物里传来的些许微光,可整个校园里却显得万分静默,好像全世界就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黄少天这时候才觉出冷了,因为要拉琴他没有戴围巾,刚才全神贯注想着一件事便不觉得冷,现在话说出了口放松下来,才觉得这晚上冷风嗖嗖的,直往他脖子里钻。 喻文州伸手碰了碰他的胳膊,黄少天以为他会同样认真而肯定地对自己说一句:“我也想和你一起。”或者类似的句型,却没想到喻文州开口却道:“少天,去把琴收了。” “啊?”黄少天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琴,又看了看对面站着的喻文州,对方神情很淡定,好像刚才他们不过是在讨论中午吃什么,现在要走了,他在催促他快一些。 虽然有点惊讶,但他还是转过身去收琴,琴盒之前一直放在旁边的长椅上,他拆了肩托松了琴弓然后把琴收好,一边叨念着喻文州这实在是太不靠谱的回答,盖了盖子扣上锁,起身转过去的时候,发现喻文州已经站在自己身后很近的地方了。 随后他听到喻文州轻声说:“我没来得及为你再写一首曲子,弹钢琴也找不到合适的能表达我想说的话的曲目。” “但是这首曲子……你想表达的世界,那些你的构想和愿望,我都知道,我都懂。”他低下头,终于伸出手去握住了黄少天的双手,因为一直在室外站着,两个人的手都没什么温度,冷冰冰地握着,却也慢慢温热起来了。 “我想要对你说的话,其实和你说的差不多。”喻文州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继续道,“那些重复的我也不复述了,就告诉你一件你还不知道的事情。” 黄少天平时很少听到喻文州用这样稍低一些的声音说话,那嗓音像是他新换上的G弦,带着些轻轻的颤抖,惹得人整颗心都变得柔软下来了。 “那首我以你为蓝本的曲子的题目,之前我想了很久都不知道应该叫什么好。直到最后定稿的前一天,我才决定它最后的名字。”喻文州注视着他,笑了起来,“以前我看过一本书,虽然内容并不让人觉得高兴,但是它有一个很好听的题目。我想我估计是想不出更好的了,于是只好借来一用。” “但那的确是我的心声。”喻文州低下头,手指抚过黄少天左手指腹上的薄茧,随后轻声道,“那首曲子,它叫做《自深深处》。” 黄少天闻言,轻声念了这题目,随后他笑着抬起手,隔着冬天厚厚的外套抚上了喻文州心脏的位置,轻轻摁了摁,反问道:“自深深处?” “没错。”喻文州坦然地回视着他的注视,把自己的手覆在他的上面,好像隔着这么厚重的衣服他还能感受到他此刻的心跳一般,“然后至于你刚才的决定,我想说的和你一样。” “和我一样?什么和我一样啊?”黄少天挑了挑眉毛去看他,多说一遍会怎样啦,还这么含蓄的。 “你不是说关于未来的一切都想要和我一起?”喻文州笑着重复道,“那我就不再重复了。” “哦,我说了你就不说啦,这么狡猾啊喻文州,不公平啊,你看看我,冷风呼呼的刮着我还给你拉曲子听,你就一句我和你一样不复述啦就把我打发啦,你这样可不行啊,太不厚道了好吗!”黄少天扮着鬼脸想要用肩膀去撞他,却被喻文州握着手而行动不便,他正准备说一句咱们做人呢不能这么的不厚道,谈对象呢首先要讲究的就是诚恳的大道理的时候,却听见喻文州说了三个字。 那个人带着一副寻常时日里总看得到的温和笑意,很认真地说了一句:“我愿意。” 黄少天一愣,瞪着他没说话。 “我愿意和你一起。”喻文州似乎还怕他反应不过来似的,体贴地多说了几个字。 “那……那你刚才干嘛不直说,还‘少天,去把琴收了’——喻文州同学,装的很淡定嘛!”黄少天眨了眨眼睛,模仿着喻文州的刚才的语调,毫不客气地打趣道。 “少天……”喻文州哭笑不得地看着他,松开了他们握着的手,“因为我觉得,接下来一定会需要一个拥抱的桥段吧?你一直拿着琴,恐怕不太合适。” 哎哟我去你还想得挺长远啊连着之后的剧情都一块儿计划好了是吗!黄少天被这个解释逗得笑了起来,但这些打趣的话他却没有说出口,喻文州带着点儿好整以暇的笑对他伸开双手,他只好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往前了半步,去和他拥抱。 可能是在外面站得久了,他觉得眼睛有点涩,他耳边还不停萦绕着这几天一直在练习的这一首曲子,可是那些熟悉而复杂的音符之中,他却仍旧能清楚听到喻文州的声音。 他看着自己,笑着说了和自己一样的愿望。他说,我愿意。 那个笑容他很熟悉,却又显得有些不同寻常,黄少天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伸出手紧紧环住面前的人。他想,可能等很久以后——如果他们有幸能一起走到那么久以后的话。他也许会忘了这首曲子的乐谱,不记得当时自己是如何演绎这样伟大精妙的作品;也许会忘记自己是如何鼓起勇气对喻文州说了那些可能今后想起来会觉得挺让人羞耻的话;再不济,他大概会连喻文州是怎么回答自己的也一起忘掉…… 但是他想,喻文州那个笑容,他一辈子都会牢牢记得。 明明和平时并没有太多差别,可他却觉得,他说那句话,笑起来的时候,这一整片浓的化不开的黑夜,都一下子像是有了满天的星光。 他不会忘。 两个人都穿的挺厚实,这么结结实实地一抱倒像是在一起撞了一下似的,喻文州笑起来,黄少天的呼吸温热地吹在耳畔,这原本寒冷而萧索的冬夜,也因此变得暖和起来了。 他还有些凉的手指抚在黄少天耳畔,带着些许虔诚和珍视的心情,闭着眼睛很轻很慢地去亲吻他。风似乎已经停了,如果抬头的话他们会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漆黑的天幕下开始飘落无数晶莹剔透的雪花,落在脸上头发上也是一瞬间就融化,如果这雪能够下一整夜,明天这个城市将会一片洁白,就像小时候听莫扎特的故事,他们每个人都向往过的童话中的萨尔茨堡,安静又美丽。 喻文州想,这世界上,固然有很多听起来海枯石烂,天崩地裂的传奇与故事,他也曾对那样的跌宕起伏和起承转合深深着迷。可如果要让他来选,他却还是会选择那种,像是无名的流水一样,踩着不紧不慢的小行板,流过山川森林跨过平原草地,最后汇入大海的旋律。他不需要那些惊心动魄与跌宕起伏,也同样能够遇到那个,能和他一起写成一整个乐章,携手谱完所有关于生活与生存的作品的人。 而好在他又足够的幸运——他已经找到那个人了。 第17章 Guerriero 勇敢的,骄傲的(下) 那一场雪断断续续下了好些天,直到最后演出的当天也没有停,学校里主干道上积雪都被清在了路两边,可黄少天一路走却一路都想往雪里踩,冬天厚重的鞋子踩在雪上发出轻微的吱吱声响,他背着琴盒却仍旧挺矫健地跳了一步,从一个树坑上跳了过去,落地的时候差点滑一跤,最后晃了晃却还是站稳了,天上仍有零零星星的雪花飘下来,落在睫毛上立刻被体温化成了水,他抬起手来把那点儿水珠抹下去,在现在已经没多少人的路上笑了起来。 喻文州已经提前一步去了后台为上台做准备,可现在离演出开始还有些时间,他也不急,就一路背着琴盒从宿舍往演奏厅走,边走边玩,说不出的惬意——前提是他一路都能这样幸运地不滑倒的话。 学校年末的演奏会通常会对外派出很多票,因此来的很多听众也并不都是校内的教职工和学生,随着演奏厅的临近,周围的人也越来越多,已经开始入场了。 喻文州帮他预留了最前排的票,给他票的时候喻文州还有点儿歉意地说这不是音效最好的位置,黄少天坏笑着对他一眨眼,想道他本来也不是单纯为了去听音乐才去的呀。 他随着人群排队检了票入了场,负责检票的是同乐团的李远,看着他背了个琴盒叫住他:“哎黄少你还检什么票?演出人员通道在那边啊。” “哎呀李远好久不见你了今天怎么轮到你检票了啊?我今天是来看人家演出的我自己不上台,当然是走这里啊。” “不上台你……” “哦,我刚从琴房过来,懒得回宿舍再放一次了。不和你说啦我先进去了,演出马上开始了等王大眼联系排练的时候咱回头再见啊。” 看着他步履轻快地就走进了演奏厅,留下李远感到了异常的困扰,这时候琴房早就关门了,黄少天那是得走得多慢才花了这么久一路从琴房到了演奏厅啊?而且又不是什么大师的演奏会,为什么他这么积极……难道这就是首席的觉悟?这个可怕的想法让他在寒风里没忍住一哆嗦,随后又想到黄少天说的等王杰希联系排练的时候再见——看在校长的秃顶的份上,谁想因为这个跟他再见啊? 已经走出去很远的黄少天自然是不知道李远心里的这些疑问,他找到了自己的座位,把琴盒在座椅边上靠着放好,然后观众慢慢地越来越多,差不多全场坐满的时候,也到了开演的时间了。 这次的演出是作曲系承办,但演职人员却从弦乐钢琴到管乐打击乐组都齐全,每个学院都会选几个不同年级的学生来代表学院做一学年之内的最后演出。曾经黄少天也在这个台上表演过,不过那时候他心里简直悲愤极了——同宿舍同专业的其他同学,要么早早就溜着回了家,要么不用来每天排练,而他明明都已经寒假了还得朝九晚五去后台报道,更巧的是那一届的负责人还正好是他们的团长王杰希,这下学校演出和乐团排练两手抓,黄少天再没一次成功地逃脱过。 而那一次他选的曲目还偏偏是个挺激情的《霍拉舞曲》,他那时候坐在台底下看着上头的人一个个挨着过场,想着自己就这么缩水了的假期,心里愤懑又不甘,满脑子反反复复都是那么一首《丢失一分钱的愤怒》。 但现在坐在台下,他的心情却完全不同,首先他不用上台不用排练,其次,这也是他第一次在台下看喻文州的正式演出。 喻文州的演出顺序是在中间,不知道是在中场的休息之前还是之后,前面的演奏者或平庸或精彩,他都坐在那儿耐心地听着,跟着所有人一起热烈地鼓掌,其中有不少作曲系的学生展示作品他以前也听过,当时作曲系自己做了一个网站,会在上面随机放送学生的作品,他在喻文州的电脑上看过一次,那时候学院正搞了个在线活动,把作品和作者打乱,让听众来连线选择,正确率最高的人能去学校后勤处领一张300元面值的食堂餐卡……当时黄少天简直要被这个万分接地气儿的奖品笑死,可是笑归笑,他也义不容辞地挽了袖子坐在喻文州的电脑跟前做起了选择题来。 其实这个规则挺坑人的,作曲系那么多学生,每个人的作品也写过不少,而且学生时期也不算最终风格的定型期,如果不是之前听过很多又和作曲者相熟,那猜测起来也太困难了。不过本来也就是主要面向作曲系内部的活动,一般外系的人不会凑热闹,况且多数时候也着实听不出来。 于是黄少天开始一脸肃穆地坐在电脑前戴上了耳机,随后听了几段嘴角就开始抽了抽,再后来干脆整个人就愁眉苦脸地拖着腮歪在桌子上了,他枕着自己的胳膊歪着脑袋问喻文州:“你能听出来吗?你这些同学的作品……我听了好几个都觉得没什么印象,看名字我也不认得,这要怎么选啊!” 坐在一边正在改手稿的喻文州闻言笑了起来,他放下纸笔往前坐了点,从黄少天耳朵上拿下一边的耳机自己戴上,一边回答:“认识的人我大概能听出来,其他的估计也不行。不过其他人应该也一样……真不知道这活动谁策划的……” 正说着音频自动跳转到了下一个,是一小段钢琴曲,旋律轻快而跳跃,清脆的高音听起来说不出的活灵活现,黄少天瞪了瞪眼睛,喻文州也愣了一愣,两个人因为共享一副耳机而挨得很近,黄少天侧过脸来看他,笑着说:“哎呀这个我知道,肯定是你写的。” 喻文州也不否认,只反问道:“少天你怎么听出来的?” 黄少天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抬起手挡了挡脸,回答:“文州啊真对不住……我不是听出来的,其实这个曲子你写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碰巧见过谱子而已……” 听了他这个解释喻文州有点哭笑不得,黄少天又嫌方才的解释不够有诚意,又继续说:“哎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说你写的曲子我都能听出来?其实我这也算能听出来的一种呀,你看我考试的曲目得练过那么多遍才能背下来,可是你这个曲子我就扫了一眼就记住了,这说明我对你的创作风格和形式都很了解!你说是吗哎哎你干嘛拿我的耳机!我还没听完呢!我很想要那个奖品来着,虽然希望渺茫但是你不要剥夺我梦想的权利啊文州!天赋人权的好吗——” 最后他俩在黄少天的坚持下,一人填了一份答卷提交了,而为了帮助黄少天实现他那么个伟大的梦想,喻文州还很贴心地在他俩都不确定的题目上和他选了不同的选项,说这样能增加答对的机会——当然两个人最后都没得奖,按着黄少天的解释来说,就是很遗憾地和那个很实用而接地气的奖品失之交臂——如果正确率分别为惨淡的10%和惨不忍睹的5%也能算作失之交臂的话。 走着神想起了这段往事,他嘴角忍不住勾出了个笑,而这时又响起一阵掌声,是这一首的演奏已经结束,轮到下一个登台了。 旁边的荧幕打出了演奏者的姓名和作品名称,他看到了喻文州的名字和他要演奏的那首曲子,随后便看到他从旁边稳步走上台来,他坐在最前排离台上很近的地方,能很清楚地观察到喻文州脸上的表情,但台上的人却没什么表情,和平时一样眼神平静面容温和,除了因为正式演出穿了一身黑色正装,倒也看不出什么不寻常了。 黄少天稍微坐直了身子,看喻文州在琴凳上坐下来,抬起双手准备开始演奏。 台上暖色的灯光把他整个人都笼在很明亮却不刺眼的光里,黑色的正装看起来规整而不死板,领口的白色衬衫领子翻的平整而妥帖,黄少天有点出神地又想到了一个弹钢琴的好处——他们不管带领结还是领带,都不会有被琴压着觉得很难受的苦恼啊。 但随后他收了心开始专心听喻文州的演奏——可第一段旋律出来的时候他就觉出不对了——这不是喻文州之前排练时候选定的曲目,节拍旋律曲调,哪一处都不相符。 台下的人除过他,没有人发现这个异常,他们本来也不知道这会是一首什么样的曲子,现在只陶醉在这一段绵长而优美的旋律里。但过了一会儿黄少天听出来了,这虽然是首新曲子,可却也是他却不能再熟悉的一首——喻文州写给他的,用来参赛的那一首曲子,被他做了配器和旋律上的改编,将最精华的主旋律抽离出来,新谱成了一首变奏曲。 在所有的乐器里,钢琴与提琴无疑是最能够达到和谐与互补的两种,而现在这一首由钢琴来演绎的变奏曲,虽然不及原来的弦乐那样绵长而富有连贯性,却因此多出一份灵巧与跳跃感,把乐曲原本末尾由提琴的高音演奏出的,显得略有些凄婉高亢的旋律进行了彻底的改写。 音符不变,整体却因为换了乐器和表达方式而产生了很大的变化,整个旋律的色彩都由原来像是在阴翳中挣扎显现的微光,而变得彻底通透又明亮了起来,钢琴的声音不及提琴那样连贯而富于情绪变化,却也因此在流畅的旋律中显出一份变幻与灵动的美来,琴声淙淙如流水,彻彻底底将一段埋在心里的心绪串联起来。 这钢琴的变奏,和他脑海里自己演奏过的弦乐版本有了些微妙却不完全的重合,那些细微之处的差别,就像是从过去到现在他们所有每一步经历的转变,每一步都像是意料之外,可每一处也都像是预想之中。 曾经那些或许不甘或许沉寂的情绪,那些于最辉煌处戛然而止的音符,都深深留在他脑海里,可眼前的人,却用着相似的旋律,重新谱写了一个新的乐章。 它不似原版那样的激烈而不平,音符间似是永远蕴藏着说不尽道不明的汹涌情绪,却是用更平缓,也更沉稳的旋律,把所有的不平化作深沉,把所有的不可言说与无法言喻,变成了静水深流一般的叙述。惊涛骇浪之后风平浪静的大海,不一样的风景,却是同样的迷人。 黄少天看着坐在那里的人,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在琴键之间起落,眼睛像是微微闭起来了似的,神情淡然又平和。他想,在场的所有人,可能都会认为这是一首轻松而明亮的曲子,它有着那么轻快的旋律和跳跃的音符,听起来像是那么温柔的探试和碰触,能给人无尽的宽慰和爱抚。而因此肯定也只有他一个人才知道,这其实是一首像是经过了挫折与不甘,怀疑与犹豫之后,才终于拨开云雾见月明的曲子,它的轻松与甜美并不是因为懵懂无知和天真预想,而是因为看过了,懂得了之后,却还是仍旧愿意用一颗诚挚又坚强的心,来面对整个世界的坚定。 这不再是一首仅以他为蓝本的曲子,这已经是一首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完整的故事。 这首变奏曲和原来他要弹的那一首时间上相差不多,不一会儿就全部结束。结束的时候演奏厅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喻文州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对台下致意。他的手搭在前面,隔着西装和衬衫能感觉到自己并没有因为紧张而加快的心跳,起身的时候他看向了黄少天坐着的那个方向——那个人也坐在那里和其他人一样为他鼓掌,离得太远他看不清他眼里那些翻涌的情绪,可却看到黄少天迅速地抬起手,和他一样贴在了心脏的位置,然后对他一笑。 只那一瞬间,他似乎能在响彻演奏厅的热烈掌声中,清晰分辨出自己的心跳声。 到了后台的时候之前一直负责彩排的负责人看着喻文州有些抓狂地问:“怎么上场了换曲目?好歹提前和我说一声我帮你把屏幕上的曲目改了啊?” 而一向都平和淡定,也向来不出任何差错的人有些歉意地回答:“抱歉,是我考虑不周到。” 他脸上却一直带着平和而满足的笑,连一句抱歉都说得春风和煦,负责人不解地看着他:“怎么会好好想到要换曲目?新写的?想先在现场试试水看看观众反应还是什么的?唉好听是好听,可你再怎么着也该提前说一声呀……” 喻文州带着些歉意地笑了,“时间基本上是差不多的,不会对整体演出有什么影响,我之前卡过表的,你放心。” 这当然不是为了什么新曲子的试验,而没有提前更改曲目名称也是他觉得没有必要,弹这一首和之前那首对于现场不明就里的其他听众来说,可能没什么区别,叫什么名字也都无所谓。他不是学演奏的,因此上台演出的机会并不算多——而他也只是想在台上,正式地将自己心里的话和决定,用这样的方式说给那个人听。 只说给他听,也只有他一个人懂,有些幼稚却是充满玄妙的,像是茫茫宇宙间,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够互相分享和明了的秘密。 台上的演出仍在继续,而在黄少天这并不算漫长的演奏生涯中,他已经经历过很多次形形色色的演出和演奏会。有的时候他是作为演出者在台上的,有的时候是作为观众在台下。可不论哪一种,不管那些过去的演出是多么的精彩或者让人昏昏欲睡,他也从没有觉得哪一次如同现在这样,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在听过了喻文州演奏的那样一首曲子之后,纵使一向自持,一向冷静,他也不能再继续安下心来,好好听完剩下的演奏了。 他满心想的,都只有那一段旋律,那一首乐曲,那一个人。 他闭上眼睛似乎都还能看到他刚才在台上演奏的样子,一身黑色的礼服整齐而妥帖,领口的领结都平平整整一丝不苟。他弹琴时微微低下去的头,合上的眼睛,嘴角微笑的弧度,眼底或许蕴藏了的情绪,他其实明明看得没那么清晰,却觉得每一处,没一点,都像是近在眼前,触手可及一般。 那么近,也那么远。 他想,也许最开始的时候,在喻文州第一次在学校的演奏厅看到他的时候,说不定也是这样隔着舞台与观众席的距离,用着一种有些好奇又感慨的心情注视着他的演奏,或许是在想这是个什么样的人,能不能演绎好他写的曲子,今后是成为泛泛之交,还是亲密好友……这些都有可能,可具体那时候他在想什么他现在也不得而知,但是他想,即使喻文州再怎么心思细致缜密,也决计不会想到,他这一次原本是为了比赛寻找合作者的机遇,到了最后,比赛却成为了附属,真正的主角却另有其人。 未来的事总是那么的不可预料,而黄少天显然不是个喜欢空想的人,也不怎么喜欢回首过去——但现在他却想起来自己和喻文州的初遇,严格来说不能算是遇上——他只是在琴房外头听到了他随手弹的一首曲子,旋律曲式现在记得也都不是那么的清楚,可是他却记得,那是个平静的午后,学校已经有些老旧的琴房墙上透着斑驳,而现在回想起来,他走在那里,就像踩着时间的影子,一步一步的,迈向了一条通往某个不可预知的未来的路。 而那个未来,他坐在那里低头笑起来,即使现在仍旧不可预知,可他却觉得,已经足够安心。 演奏厅里的灯全部亮了起来,台上开始了每年学院惯例的评奖活动,这些每次都是走个过程,场面自然要做足,于是观众们也都配合地鼓起掌来,一张张以前没见过的新面孔出现在台上,带着点儿还有那么些青涩的笑领了奖,闪光灯啪嗒一闪,这一学年最后的演出就算是这么结束。 黄少天到有点儿感慨了,倒不是因为什么长江后浪推前浪,把他拍死在沙滩上的惆怅,而是他想,现在的小孩儿真好哄,给个奖就能开心成这样,他想起来自己当时上台领这个奖的时候那表情,纠结又憋屈的,一想到这个照片可能要贴出去上校报才勉强对着镜头挤出一个笑来——不是他不配合,而是放假留校排练实在不是什么好的回忆,特别是他还是团长的重点监管对象,而监视人正正襟危坐坐在第一排,一边充当学校乐团派来的领导和代表,一边等着演出一结束就抓他回去继续练习的时候。 后来他那张照片还真的好巧不巧上了报纸,他们院系自己办的什么《弦乐之声》,把他一张苦大仇深的笑脸印在头版,旁边伴着几个加粗加黑的大铅字,似乎是什么明日之星,未来希望之类的词语,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发满了所有弦乐系的角落。 那时候的事情现在想想都觉得跟上辈子似的,那时候的他还不认识喻文州,黄少天想了想,在维持自己形象和与喻文州分享回忆之间还是为爱而牺牲小我选择了后者,在心里默默地记了下来,打算到时候讲给他听。 他不知道的事儿还多的很,而喻文州那里估计也还有很多他也同样错过了的故事,但是没关系,黄少天有点儿开心地想道,以后日子还长,他想知道什么,都有足够的时间去慢慢问个清楚。 最后全部散场的时候已经是很晚,因为是这一学年的最后一场,演职人员也都按着惯例一起出去聚个餐,具体的场馆整理到明天会有工作人员来安排,喻文州给黄少天打了电话过来:“他们说要去聚餐,少天你也一起过来吧?你现在出去了吗,我在外面等你?” “哎哎那什么,能不能稍微晚一点再去?你先别走啊我去后台找你!你让他们先去然后等一下我们再过去行不行?就一会儿不会很久,啊?干什么?当然是有很重要的事情啦!马上你就知道了我卖个关子!我说真的呢你别走啊喻文州,我等下就到了——唉等等你先别挂电话,那什么,这主楼的演奏厅员工通道哪边是去后台的?我怎么又看到个出口的标志了?” 然后他听到喻文州在那边笑了起来,随后和那边的其他同学说了些什么,似乎是解释了几句说晚一点过去,随后又带了点儿调侃地问他:“少天,你找到过来的路了吗?” “哎哟我靠靠靠,这时候你不是应该关切地问我你在哪,找不找得到路,要不要我出去接应你一下吗?你这是什么语气等着看笑话吗喻文州!”黄少天一手拉了拉快滑下去的琴盒背带,又绕了个弯,总算是拐到正确的道上来了,“可惜你看不到啦,我就到了!”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猛地一拉那扇门,企图来一个酷炫又拉风的登场亮相——但往往事与愿违,他太久没以观众的身份从外面进过后台,完全忘记了这边的门往往都是是从里面锁住的。 深深的无力感从他脚底升腾到发梢,他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对着电话说:“那什么,我说,你不要真的就在后台坐着不动啊,好歹过来给我开个门……这门到底谁关的,不知道散场的时候留个门大家出去方便一点吗!快告诉我是谁等会儿我要去好好说道说道他……” 他正嘀咕着呢,那扇门就从里面打开了,喻文州演出的衣服还套在身上,只是衬衫领口解开了上面的两颗扣子,拽松了领结,笑着从里面看过来,说道:“本来就只开一边的,这一边一直都锁着,你以前又不是没来过,自己找错了还怨谁呀。”说着似乎想要抬起手来弹他的额头似的,黄少天连忙躲了一躲,最后却被他握住了手。 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哼哼了两声,胡乱扯着什么很久没来这边演出过的理由,就跟着他一起往后面走。 后台还乱七八糟地摊着之前准备时的器材和物件,从后台往台上看去,就剩下台上的那盏灯还亮着,整个演奏厅里的灯都关了。钢琴还没来得及抬回去,在台上那一星半点的光线下,显得安静极了。 台下的座位整整齐齐地一顺儿排开,却是全然都笼在阴暗里,喻文州看他在看台下,随口说道:“你刚才的位置挺靠前,我看到你了。” “哦是吗?怎么样啊心跳有没有加快啊?”说着黄少天又抓起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我以前可都不知道,原来向观众致意的时候,手是要这么标准的放在心口的位置的。” 演奏厅里温度很高,黄少天这时候还严严实实地套着冬天的大衣,手心很暖,他拉着喻文州的手,一边开他的玩笑,自己却是觉得心跳无端的像是快了点儿似的。 喻文州却只是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倒是问道:“要留下来干什么?刚才的变奏曲,喜欢吗?” 听他这么问黄少天拉着他走到台前去,他俯身放了琴盒脱掉厚重的外套,又顺手把衬衫袖子卷起来,去开琴盒。 喻文州靠在钢琴旁边静静地看他,也不继续问,黄少天熟练地试了音紧好了琴弓,蹲在那里抬头看向喻文州道:“喜欢啊,当然喜欢,你当着差不多全场观众的面和我打谜语,我也不能落后嘛。所以你看我这不速度地来给你回礼来了,礼尚往来,细水长流嘛。” 说着还冲他耍帅似的挤了挤眼睛,嘴边挑起一个有些玩味的笑,随后站起了身。 以前就总有人说,拿起琴的黄少天和不带着琴的黄少天,那绝对不像是同一个人,平时再怎么跳脱不着调,一旦拿起琴的那一瞬间,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神色都严肃起来,连眼神都变得沉稳。 现在也不例外,他拿着琴冲喻文州解释道:“其实我很想要站在台上只给你一个人拉琴,没想到却被你抢了先,今天我带琴过来本来也不是要拉这个,但是刚才听你那首曲子的时候,我想到了点儿其他东西,也临时换了个曲目……” 说完他又在演奏开始前习惯性地去扯了扯领口——随即发现其实今天他压根没打领带,自己先笑了笑,然后面对着喻文州站好,准备开始演奏。 偌大的演奏厅现在只剩他们两人,台下一片黑暗,空荡的空间里似乎琴声被更加的放大,舞台上那一点儿温暖却并不算太明亮的灯光打下来,将他眼前的钢琴和喻文州都笼在一片昏黄里。 他想,虽然他不会像喻文州那样,能自己写曲子来表达心里所想,可是现在的他,却不再像是以前一样,连曲目里所有的感情都要精确掌握在每个音符每个指法之间了——该表露的,就让它表现出来,他已经不会再顾忌什么了。 喻文州就站在他眼前,可是他却没有看向他,而这时他也不想再注视着琴的指板,他垂下眼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拉响了第一个音符。 共鸣箱里传出的第一个音就因为不紧不慢的运弓和揉弦,而显得足够的缠绵悱恻。如果换做从前——从前的他根本不会喜欢,也不能想象自己会这样,动情而投入地去演绎任何一首温柔缠绵的曲目——他喜欢并享受的,是快速而让人目不暇接的炫技技巧,是蕴藏在飞速的指法变化与旋律衔接中,对弦乐器特有的连贯性的掌控。 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处全音半音的微妙区别,稍微一点指法错误都会显得整首乐曲不协调,不完整的绝对音准,那些是他从小到大的习惯和性格决定的,他本能会擅长,会喜欢的东西,他能够驾驭那些,想要控制它们,而他确实也做到了。 但是长时间这样的掌控欲使然,让他对于一些需要特别浓郁感情投入的曲目,也变得有些放不开手脚,他能够投入每首曲目需要的相应感情,却无法让它们全然听自己指挥,无法像掌握他用多少秒能演奏完一首无穷动一样的控制力,把每一个乐章,每一个乐段需要的感情也精确量化,那样脱离自己控制的感觉他并不适应,演奏也渐渐因此变得足够精确,却不够动人。 可现在却不会了,以后也再也不会了。 他现在演奏的这一首是个从钢琴曲改编来的小曲目,从前做旋律练习的时候他练过一段时间,却从不曾仔细探究过这曲目细节上的处理变化和要投入的感情的理解,他的印象里,这就是首旋律动听,但不怎么有难度,海菲茨也有过几个版本的录音的曲子,除此之外没别的了。 可现在,他却站在空无一人的演奏厅,算不清时隔多久之后再一次拉响了这样的一段旋律,那些悠扬而婉转的音符在他手下渐渐成型,缓缓地流淌开去。 因为时隔很久没有练过的缘故,有的细节处理上显得不够圆熟,他却不想再用技巧去掩饰,短促的滑音换把,乐句间的小小高潮,他紧紧闭上眼,不用看他也知道他要的那一个音在什么把位哪一个位置,同样的,他也知道,他自己心里想的,想要表达的,是什么样的感情。 仍旧全然在他掌控,这一次却是恰到好处,收放自如。 这曲子并不长,等他拉完那个绵长渐缓减弱的泛音的时候,时间也就仅仅过去两分多钟,他放下琴,睁开眼睛抬眼去看眼前的人,那个他现在唯一的听众,他想要倾诉的对象,正靠着钢琴,也朝自己望了过来。 耳边似乎都还回响着方才那段优美细腻的旋律,喻文州一时间甚至不想打破这样一段沉默,他没想到黄少天会拉这个给他,他觉得有点儿惊讶,但是似乎又也能想到是为什么。 不得不说,如果他要从一个专业的角度来看,刚才那一小段,全然比不上以往黄少天的任何一次演奏,不是他最好的技术状态,有的地方可能因为谱子不熟练而出现了并不适当的音符延长和停顿,虽然不明显,但是他还是注意到了,因为那是平日里黄少天绝不会犯的错误——可这时候喻文州却觉得再计较这些未免显得太无聊,哪怕这不是他最好的一次演奏,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从没听过黄少天演奏过这样的曲子,也没有想象过他来演奏这样的曲子会是什么样的景象,等方才真的听到了看到了,却也不觉得有多么的诧异,就好像那个人不论怎样,自己都是能够想象并且接受的。 黄少天这次倒是先把琴放了回去,拆肩托的时候又歪了歪脑袋望他一眼,眼神里似乎是有点儿忐忑似的,却也不说话,就那么盯着他看,终于他把琴收好的时候喻文州也被他盯得再也不能沉默下去了,他走过去伸出手把他拉起来,然后他听到黄少天突然问了一句:“你接受吗?” 这问题问得没头没脑的,可喻文州却也不问,他们在舞台的灯光下对视,空气里似乎暗潮汹涌,也似乎一片宁静,最后喻文州伸出手来去碰了碰黄少天耳边的头发,轻声说道:“亚麻色,啊?” 黄少天也没忍住笑了起来,他不满地避开喻文州的手,反驳道:“哎我说喻文州,你音乐鉴赏怎么学的啊?我那么……那么那什么的给你拉了这个,结果你就只对曲子的题目有感想?” 刚才那首曲子是从一组钢琴的前奏曲里改编而来的,是同系列钢琴前奏曲中的第八首,因为创作背景和风格的缘故,还有一个更为人们熟知,也更出名的曲名,叫做《亚麻色头发的少女》,一般演奏家在录专辑或者现场演奏时也都会选用这个题目,会更容易让听众对乐曲产生一个具体的印象,也就更容易有共鸣。 可是看在原作者他老人家的份上,黄少天对他发誓,自己拉这个可跟那什么亚麻色啊少女啊半点关系都没有。 “你本来是想要来给我拉什么的?”喻文州问道,黄少天竟然还想了一下,才解释说:“本来啊……本来应该是打算来给你拉个什么爱的礼赞爱的喜悦啊爱的忧伤啊这个系列的曲子的,唉你也知道我对这方面的曲子本来就不是很擅长,能找个题目沾边的就很不容易了,那几首虽然我不怎么上心但是也比较熟,这一首是真的以前没有太练过……” “可是刚刚在台下我却突然想起来以前第一次听到这个曲子的时候的那种心情……”黄少天说道,“那时候我是在老师那里看到的录影带,是海菲茨的那个版本,画面不怎么清楚音质也不好,其实当时没觉得有多好听。” “但是觉得很诧异,那时候我对他的印象,就只觉得他酷炫拽又高冷……当然那会儿我不会这么贴切的形容词,只是我觉得他是不会拉这样的曲目的,这和他一点儿都不搭。” 可是等他听完了之后却再也不这么觉得,当时那一段宁静而甜美的演奏和演奏家以往给他的印象完全不同,可是却毫无违和,他那时候并不知道这要怎么来表达或者概括,直到后来才知道,有的时候,越冷峻的,往往也就越温柔。 就像冰天雪地的世界里,就只要一点点的火光,就足够的温暖和明亮了。 而这些所有的温柔情绪与婉转表达,都是以往他的演奏里不怎么涉及到的,需要伤感,那他就设想一个伤感的心情出来,需要悲痛,那就让自己悲痛起来,所有的感情都是那么的直白却不够细腻,只有这一次——他第一次把自己的感觉清清楚楚地带入了他的演奏里,那些所有陌生却熟悉的心绪,都是只为一个人而起,也因此要第一个说给他听。 而那些他无法清楚地用语言来表述的,他的琴声可以做到。 那一份揉进了旋律里,再也分不开的情愫,此时此刻都全然坦诚地展露在那里,只等着对方的接受。 而喻文州却没有说话,他扣紧他的手指,却是先凑过来亲吻他。 他怎么可能感受不到呢。 他们想说的想表达的,不管通过的是什么样的形式,其实都是一样的。而此刻语言显得苍白,音符也已不够,他只好认真地去亲吻他,来告诉他自己的回答。 因为答案不管什么时候,再问多少次都是一样的。 他自然是接受的,每一点的感情的付出,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给予他最及时最合适的回应。 呼吸交错之间他稍微松开了一点,两个人抵着额头,黄少天听到喻文州说:“刚才你问我,是不是向台下致意时都要把手放在心口……” “我想说,不是,也不需要。” “可是对少天你……”喻文州抬起手,那写出过无数动听音符,演奏过很多悦耳旋律的手,小心翼翼又带着点儿试探地停在了他脸侧,掌心温热地贴上来,黄少天抬手将自己的手同他握在一起,听到他继续道,“对你的话,那一定是要把手按在心口,鞠躬九十度来致意的。” 他不想去辨析自己对黄少天的感情中到底什么占几成,哪些比重最多,哪些最重要。作曲写的是音符谱的是旋律,这些原本就都是对人所有情绪的掌控和表达,而他对于这样的表现方式,原本是熟悉的不能更熟悉,可是到了自己亲身经历的时候,他却觉得,自己所学甚浅,所知也甚少——可能爱是相守相伴,是尊重与理解,但其实是什么其实对他来说都没所谓——他不在乎,更懒得去分辨。 他只知道对于这个人,他值得得到自己百分百的关注与尊重,值得自己全部的青睐与敬佩,更值得他毫不犹豫地,毫无保留地去爱。 而黄少天想对他说的,想在乐曲中表达的,无非也是这些。 因为挨得太近反而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头顶的灯光让两人之间留着一小片光影交错的罅隙,整个演奏厅安静而空旷,没有回荡不散的旋律,也没有经久不息的掌声,就只有他们两人,呼吸相闻,亲密地挨在一起,分享这一时片刻的宁静。 他曾经以为,独奏的台上永远都那么的空,除了自己和伴奏的钢琴之外,就只有台下黑漆漆的观众人群,而观众却是和他在两个世界的,他那里始终只有他一个。可现在他和喻文州挨得这样近,却觉得世界和空间都变的狭窄起来,那种突如其来的满足和意外让他觉得有些不真实。 而喻文州想起了他曾经看过一些关于那位黄少天最喜欢的演奏家的一些趣闻和轶事,他放下手,往后稍稍退开一些,嘴边带着些笑,轻声重复道:“他们一直说,我这辈子演奏的时候,总是冷冰冰地板着脸。可他们却还总来听我的演奏会,我不明白他们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很慢,黄少天闻言一愣,他当然知道这一句话来自于哪里,说的是谁,而就在方才,他在决定要给喻文州拉那一首前奏曲的时候,还想起过这句有点儿自嘲意味,却是真的困惑的话,他听到喻文州这时候说起这句话,有点惊讶之余却又是了然地笑了,他摇摇头笑起来,回答道:“我不知道他们想要从那些演奏里得到什么,但我的确是得到了很多东西……” 随后他看向喻文州,反问道:“那么你呢?” 你想从我的演奏里,得到些什么呢? 他这反问也是在喻文州意料之中,喻文州摸索着扣住他左手手指,长年累月的练习让他指腹上始终带着一层薄茧,摸上去有些粗糙,他摩挲着那些像是勋章和证明一样的薄茧,回答道:“我啊,我想要从你那里得到的……” 收紧了手指,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喻文州眨了眨眼睛,说:“和你想要传达给我的,都是同一种。” 对面的人眼睛很亮,听到他的回答笑了起来,随即点头肯定道:“对啊,没错儿。就是同一种。” “是爱嘛。”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却又非常直白地帮他把话补完,他想要把他所有的,能表达的能倾吐的爱,都通过自己的演奏传递给他,尽管可能他表现出来的远远不及他心中所想的万分之一,可还是要做这个努力与尝试,他听过那么多作品,演绎过那么多别人的旋律和故事,都是别人的感情,别人的回忆,可只有这一次,他是为了自己——把自己的感情通过自己的演奏传递给他爱的人——再没有比这更简单的理由了。 好像所有的不明晰都就此尘埃落定,关于演奏,关于感情,再也没有什么不能确定的困惑,水到渠成,前路就此延绵展开,又是一段新的旅途。 而这时候喻文州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了起来,他看了眼来电显示,说道:“应该是催我们快点过去的吧……” 黄少天忍不住“啧”了一声:“这些人!真是会把握时机破坏气氛啊!” 喻文州好整以暇地抬眼看他:“哦?破坏什么气氛了?” 他原本扣得齐整的衬衫现在开了上面的两颗扣子,方才在台上打得规整的领结也被他扯松了开来,整个人显得没那么文质彬彬,加上他这个有些玩味的笑,便很不多见地多出了些玩世不恭的味道来,黄少天心里迅速一合计,飞快地答道:“当然是破坏了我们探讨学术问题的气氛——你看我们刚才不是聊音乐聊得很投入吗?可他们现在却要叫我们去聚餐,唉,演出完就聚餐这简直是学校的陋习,演出完了就应该好好反思可以进步的地方和出现的失误——” 他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打量着喻文州,寻思着怎么偷袭会比较顺手又容易成功,一边还想着等下一定得赶快把喻文州那个手机给它摁静音了,简直不能更烦更毁气氛,最后视线还是停在了他的衬衫领口,他想起来不久之前他去考试的时候,还是喻文州在教学楼下面帮他把领带打好的——那时候明明也没有过去很久,现在想起来,却总觉得隔了很多部马勒——当然他并不是不喜欢马勒,只是觉得每当听马勒的时候,时间总会变得漫长。 他这顾左右而言他的回答和眼神自然也是被喻文州看在眼里,喻文州倒是挺配合地把手机直接按了静音,刚想要说些什么,却被黄少天一把握住了手臂,他一愣手机就直接掉了下去,黄少天也被这响动惊了一下,本能地想要弯腰去捡,但又有点儿不确定,而喻文州却同时也拉了他一把,手机就干脆利落地掉到了地上,而他俩也因为互相拉扯着齐齐往后倒退了几步,结果这一退就踩到了舞台后面的幕布,又长又沉的天鹅绒幕布也不知道多久没洗过,被他俩这么一撞又一踩,很配合地扑簌簌地落下一把灰来。 “哎哟我靠这多久没清理过了啊?谁负责的这个演奏厅的清洁工作写信去校长信箱投诉啊——阿,阿嚏!”黄少天一边揉着迷了灰的眼睛一边打了个喷嚏,喻文州抬手把眼前的灰尘拂开,看着脸都皱成一团的黄少天,又联想了一下他刚才那一系列八成是自作自受的连锁反应,很不厚道地笑了出声。 果然黄少天立刻看了过来,咳了两声正色道:“你笑什么!” “错了错了,我不该笑。”喻文州摆摆手,嘴边笑意却是藏不住,他记得现在台上亮着的那盏灯的开关就在这附近,果然手往后一探就摸到了,他也没犹豫,直接就把最后的这一盏灯,唯一的光源给关了。 一下子黑了下来让两个人的视线都不能马上适应,可毕竟灯是喻文州关的,他多少有点准备,黄少天有些纳闷地问他:“你关灯干嘛?黑灯瞎火的,你看得清吗——哦我懂了,好啊喻文州——” “你不是说想要好一点的气氛?我觉得现在气氛就不错……”喻文州笑着在黑暗里去拉他的手,听到黄少天哼哼了一声,又说,“而且你不觉得关了灯,你想偷袭我也比较容易下手?” “你都说出来了我还偷袭个鬼啊……不要睁着眼睛说瞎话!你看那边的走廊还挂着海顿的画像呢,面对祖师爷你都不觉得于心有愧吗喻文州!”被拆穿的黄少天不甘心地开始扯胡话,而喻文州压根没理他到底拉来的是谁做挡箭牌,墙上挂着谁都没事儿,就算是祖师爷那也不能挡着人谈恋爱啊? 他笑了起来,也不再搭腔,拉住他的手臂把人拉得更近,直接吻了上去。 黑暗中他们拥紧彼此,不远处的钢琴和小提琴的琴盒都仅仅只有一个模糊的暗色轮廓,再远一些的台下座位更是漆黑一片再也看不清楚,黄少天收紧了手臂,他想,他大概是不会知道别人来听他的演奏,是想听到些什么,又得到些什么,可是他知道,喻文州能从那里面得到爱,听出爱,那就已经足够了。 闭上眼睛,世界一片黑暗,却也因此而显得温柔。 第18章 Amorosamente 温柔的,亲爱的 都说雪化了之后是春天,那么相对的,放假了之后自然是开学。只不过这个临毕业之前的寒假因为即使开了学之后也没多少课的缘故,比往年多出了些许空闲时日来。但可惜黄少天向来是个闲不住的,也正因为他的闲不住,所以这次的假期于他而言,就仍旧像是“正襟危坐听马勒”的相反面,弹指一挥间,刷刷几下子就过完了。 然而过得快是过得快,他却在这匆忙溜走的时日中做了不少事情。 寒假期间魏琛见他原本没什么事儿做,就甩给他一个小孩儿让他帮忙带几节课,于是未来的大师,弦乐系明天的希望,黄少天同学在逃脱了学校乐团年末排练的魔爪之后,也还是没能幸免地将大把的时间挥洒在了校园里。琴房公休期间例行关闭,整个学校只开了一小部分课室来作为日常使用,而有的课室甚至没有钢琴——但其实有没有钢琴对他来说没什么差别,反正他也不会弹,甚至连最基本的校音他也用不上它。 但那短短几节课的时间对黄少天来说简直是多年前的噩梦重现,他好不容易自己熬过了那个拉什么都像在杀鸡,停下来之后脑子里还是“杀鸡复杀鸡”的阶段,而现在时隔多年情景重现,只是他从那个制造噪音的人变成了噪音首当其冲的受害者,这身份的转换并没有给他带来一点儿为人师的喜悦,他听着那不管是谁拉都大同小异的刺耳空弦声的时候,深沉地思考了一下魏琛此举动的深层用意,终于在霍曼教材翻过第二面的时候想出了答案——恐怕没什么教育他忆苦思甜的深意,大约只是他这个劳动力使唤起来比较方便且顺手。 这么想着他摇了摇头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是一派的正经和严肃,他坐在凳子上,拿着自己的弓子效仿魏琛当年的举动去戳了戳谱架上的谱子,声音端得四平八稳的:“琴头抬高,右肩下沉,大臂别抬那么高,你举着不累啊我看着都累。” 他说这话的时候十分的一本正经,眉梢眼角那一点儿不自觉沉淀下来的平静,让他简直真的看上去像一个稳重又成熟的老师,完全不像是被拉来凑数的。 当然这一切黄少天自己是毫无自觉,喻文州拉了把凳子坐在窗户边靠暖气的位置,饶有兴致地看着正在上课的黄少天笑了起来。 他是卡着时间来等黄少天下课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时间往后推迟了些,于是他就只好先坐在旁边等了等,而事实证明他这一时半会儿的等待物超所值,这样黄少天可是平时几乎见不到的。 那个严肃又认真的样子,就好像他从来都没有犯过这些小毛病小错误似的。喻文州想着笑意又深了些,临放假离校前他还在楼道里遇到了个以前上过的弦乐系选修课老师,互相寒暄了几句,老师知道他是和黄少天合作了一个比赛项目,回忆道:“啊,黄少天,我记得他的。” 喻文州以为会是因为他技巧很出色或者成绩不错什么的原因被记住,却没想到老师停顿了一下笑道:“这位同学委实特别,他大一的时候还敢在我的课上把琴头靠在谱架上偷懒。” 这个理由让喻文州足足笑了好几天,然而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总能在黄少天准备握住他的肩膀大声回击那只是个意外的失误大多数时候他都还是很认真地在搞学术的时候,适时又恰当地笑着解释道:“虽然我觉得有点想笑,但是那个办法其实还挺机智的。” 莫名就被夸了机智的黄少天从善如流地顺了顺自己的头发,正准备谦虚地回一句:“唉文州你也太客气了,和我还说这些干什么,我这么机智难道你才发现吗?彼此都知道的事情就不要再重复说啦——” 然而他那句拿捏得当的叹气拟声词都还没来得及生成第一个音节,就看到对面的人虽然说着一本正经的话,却无法抑制住的眼睛里闪烁的笑意和上扬的嘴角。 于是那一派谦虚又得体的话是一句也用不上了,那些词句从黄少天心上打着滚儿地翻滚了过去,最后却不知道为什么,全部变成了一句感想,这个人笑起来真好看啊。 从前喻文州也是经常笑的,但是大多数时候他都总是那么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平静神情,哪怕心里有无数种心情和想法,表现出来的却几乎总是有条不紊的镇定和分寸得当的微笑,而这时候这个意外看起来更真实许多的喻文州,却让他觉得新奇极了。 看他似乎是有些出神地在想什么,喻文州问道:“少天,怎么了?” 黄少天瞅他一眼,尽量用了个比较平缓而严肃的声调解释道:“没什么,就觉得你笑起来挺好看的。” 被夸奖了的人倒是愣了一愣,随后喻文州又笑起来,那时候他们正准备从学校坐班车回市区,在瑟瑟寒风中站在公交站牌底下,他说道:“少天你转过来一点。” “怎么?”以为这个话题已经被揭过去的黄少天没什么防备地转过来看着他,却没想到喻文州抬起手捏住他在寒风里被吹得有点儿僵硬的脸颊,两边一提,帮他摆出一个略有些夸张的笑容来,礼尚往来但明显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地答道:“我也觉得你笑起来很好看。” 那一刻黄少天脑子里像是有整整五百个交响乐团的鼓手同一时间敲响的定音鼓的声音,轰隆隆的,他哭笑不得地抓着喻文州的手,深深地觉得自己今天可能出门的方式不太对劲。 但是那个偷懒的事,黄少天却觉得没什么大不了。那时候还小嘛,谁没有几件做过的蠢事。黄少天心道,但转念又一想,这可不行,喻文州都知道他这么黑的黑历史了,自己哪天也得找个时间去问问他的同学,喻文州刚入学的时候的事情。 但是他突然想起来从前喻文州给他讲过的他考入学院的全部经过,当时知道的时候只觉得对他非常敬佩,那样的经历他从未有过,不能切身体会的事情,不管怎样觉得感同身受怕都是有些托大的意味,而如今心境与关系都已不再相同,他却在那从前的钦佩中,觉出了些细枝末节的心疼来。 但那也仅仅只有短短一瞬,喻文州自己从不把这件事避而不谈,也没有总是喜欢挂在嘴边追忆往昔,就好像那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条路,虽然他和别人走的不太相同,也辛苦许多,但如今殊途同归,于是昨日也就此揭过,没什么需要特别点出的必要了。 黄少天知道他从不觉得那样的过去是苦难,是歧途坎坷,哪怕现如今他已经比大多数同行人做得都要好,却仍旧还是没什么大变化,一直坚定又稳重,一直往前走,心境和坚持一如当初。 而所幸的是,他也一样。 现在再想起那时候的事情,似乎都是带着些追念和恍然的,这个中时间,快得几乎像是一场梦。 这么想着,他伸出手去拉住对方的手,喻文州看向他,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却还是习惯性地眨眨眼,对他笑了笑。 现在这样就很好了,他想道。以前的那些事终究都会成为过去,而未来才是他们要一起去走的,比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他还是更喜欢向前看。 而那天喻文州和老师的谈话却并不只有这些无关紧要的闲聊,他们参加的那个作曲比赛,喻文州不是第一批参加的学生,往年也有不少人报名参加,最后却都没能取得太好的成绩,而至于能够拿到全奖获得进修名额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学院还没有那样的先例。 而随着公布结果的时间的临近,他原本还挺平静的心情却越来越有些按捺不住,虽然这个比赛只不过是他继续进行未来的学习的一个途径,非说什么特别的话也不过是多出些荣誉和奖金来,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也很好的学校可以选择,但是,他就是有点儿认死理地觉得,这个的意义是不同的。 那曲子像是他亲手一点点揉碎的真情与心血,有多少暗流涌动的情深与隐喻,就有多少对于遥不可知的未来那一点儿期望得到的回报。 那一天他一个人站在学校的天桥上往下看,时不时有行人和车辆往来通过,他注视着那些来来回回的人群和车辆,心想,或许让他觉得忐忑的,并不是没有办法赢得那个比赛——他自然是不惧怕失败与挫折的,没有从前的不顺遂怎么会有今天的他?但他心里的确是有着不安的,而那不安的来源,也许是他太想要和黄少天继续一起走下去了。 而这个继续,这个一起,好巧不巧的偏偏就是字面上的那个意思。 他正出神地想着,却收到了条简讯,内容简简单单一条,问他:“我明天在学校带学生上课,你来不来?” 如果忽略他给学生上课这件事他自己也很不情愿,再忽略掉他这个老师也不过是临时拉来凑数的,或许再排除一下这位老师本身还是个没毕业的学生这个事实,那么这条简讯似乎能给他一种错觉,就好像很多年后的某一天,也还是会从同样的人那里收到这样一条消息,稀松平常的日常询问,我下午要带学生上课,你有时间吗?要不要过来,我们一起回家吧。 每一个词每一个字都是那么的平凡而普通,可是连在一起却像是有着无穷的魔力,让人忍不住去幻想,去盼望,就好像那个不可知的未来就近在眼前,伸出手就能牢牢地握在掌心。 可实际上,未来却实在是太长太远了,喻文州想道,有时候一个人连明天会发生什么都不能预知,又怎么去敢断言或者妄想那数都数不清的多年之后呢? 他一边想着却一边回了消息:“几点?到时候去找你。” 而同样的心情黄少天也有,他也申请了那所承办比赛的学校,现在结果也还没有出来,当时在他下决心要说出那一句未来的路想要和你一起走的时候,就曾经在心里设想过那样一个未来,他们会继续做同学,继续读同一所学校,虽然其实因为专业不同学习的方向也天差地别,这个同学当得恐怕并没有多少实质上的意味,但是愿望总归是愿望,仿佛如果一切都按着这个设想来,那将来那些尚未分明的路都会变得好走一些。 于是出结果的时间越来越近,他们两个人虽然都没有言明,但是总归心里都还是有些忐忑的。在等待的过程中,黄少天结束了这一段短暂的代课生活,准备开始联系导师筹划毕业演出,喻文州也已经确定好了毕业设计的方向,已经要着手开始写了。 而在迎面吹来的风中已经有了些许温暖的春意的时候,喻文州接到了学院国际事务处的通知,让他在工作日去办公室一趟。由于电话是在办公室做学生兼职的同学负责通知,所以也没能说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事由,但他接电话时坐在旁边的黄少天也听了个大概,收线之后他问:“结果出来了?” “没说,明天去了才知道,但看时间也差不多应该是了。” 黄少天闻言放下书本往桌子上一趴,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然后说:“明天吗?那我和你一起去。哎那之前你有没有空,我们一起去个地方吧。” 前阵子他从作曲系一个同学那里听说,以前二年级的时候,喻文州在他们院的迎新晚会上和另外的同学合奏过一首弗朗克的《A大调小提琴奏鸣曲》,喻文州是钢琴伴奏。这想来其实没什么可奇怪的,作曲系的学生不少都精通多种乐器,有那么一两个水平高出平均线的实在太正常不过,但他在意的倒不是这件事儿,而是那首曲子。 于是那时候他问,你能不能哪天抽空再练练这首的伴奏,有时间我们也合一个? 可实际上那个迎新晚会的演出早被喻文州忘到了脑后,他听到黄少天提起这首曲子的伴奏的第一反应先愣了一愣,随后笑道:“我不信你不知道这曲子一直是号称折磨钢伴的中流砥柱……我知道你下周要交一个大作业而你现在还没开始写,但是也不用这么积极拉我下水啊?” 然而玩笑归玩笑,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黄少天会突然想起来这首曲子,但还是没什么犹豫地答应了。 “你还记得上次答应我说要和我合一个弗小奏的事儿吗?” 喻文州自然是记得的,曾经练得很熟的曲子即使搁置很久,也仍旧会有些零星的肢体记忆残留,要重新拾起来并不困难,他自己练习的时候曾经想过黄少天突然邀请他一起合奏这首曲子的用意,最后只留下了一个结果。 于是他回答:“当然是记得的。” 于是在第二天去办公室之前,他们一起先去了主教学楼的三楼平台。主楼的校区是后来新建的,三楼的地方有一个半封闭式的很开阔的平台,建成的时候学校将从前一个校友赠送的一架有些纪念意义的老钢琴摆在了那里,供往来的学生或者行人演奏。 按理说音乐学院最不缺的就是钢琴,他们的新老琴房楼里,学校的教室里,哪里都有,想要弹琴的话总能找得到很多可选择的地方。这一台放在平台上的钢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名牌琴,音色也只算得上“还没有走音”,却一直以来都意外地深受大家的欢迎。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儿是平台上唯一有遮挡的地方,平时躲个太阳很方便,有时候经常会有在附近等人或者没事儿干的学生,兴之所至上去弹上两段,水平高低自然没有人去管,不管是弹拉赫还是流行曲都会有人听也总会有掌声——就好像音乐出了殿堂落在了人群中间,就也变得不那么高高在上难以接近起来——而这似乎也非常的符合他们学校的理念,音乐不应该被束之高阁,它应该存在于每个人最日常的生活中。 有时候课间从那里经过,还会听到有人在弹着一段不知名的曲子,而走在路上的学生如果有幸听过,会轻声跟着旋律或准或不准地哼唱几句。 这个平台几乎成了学校里一个大家都很喜欢的地点,周边的墙壁被用作了公告板,一年四季总张贴着各个社团的宣传海报,时不时的也会有学生协会在这里组织些不怎么正式的小演出,据说曾经有人在这里求过婚,表过白,还专门有毕了业的学生专程回到这里拍过婚纱照——当然这些也都是那数不清的校园传说的一部分,是真是假早难以分辨。 但唯一能确认的是,大家都非常的喜欢这个地方,它是他们日复一日往返琴房课室之间,一个轻松而奇妙的衔接点,它不那么严肃刻板,也不高高在上,一直都是那个样子,那儿没什么舞台灯光,就只有顶棚一盏普通的照明灯。甚至简单到连个给伴唱或者弦乐伴奏用的谱架都没有,说白了就只有孤零零一架钢琴,但打从这新楼建成,钢琴搬来的那一天,这里却每天都有新曲子,每天都有不同的人用着不同的心情在演奏。 他曾经在那里看到过声乐系的同学拿着谱本即兴唱着他听不懂的歌剧,高亢的歌声气韵深厚,将这其实有些稀疏简陋的平台都唱成了歌剧院一样的效果;他以前也见到过学校的唱诗班在那里进行过小型的活动,旋律简单的圣歌其实没什么太高的艺术性,那些他并不认识的同学们唱的歌词他也不怎么听得清楚,而那歌声却是庄严又满怀崇敬的——这样的心情他倒是非常能够理解,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的音乐形式,他不可能每一种都了解,都喜欢,然而对于不懂的东西保持一份适度的距离和敬意,是每一个学习音乐的学生在生涯伊始就该知道的。 于是那些或高昂或清越,听得懂或听不懂的歌声与琴声随着时间渐渐消散在风里,可整个学校里那种似乎处处都有音乐的氛围,却是永远都散不开的。 他们今天到得很早,钢琴没有人在用,周围的学生老师来来往往,大多是从这里经过去上课或者自习,喻文州拉开琴凳自己坐了下来,抬起琴盖,看着黄少天从琴盒里拿出他的琴,说:“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和你一起‘演出’。” 是的,他管这个叫做演出,往日里他们通常都是一起在琴房合奏或者练习,他并不是演奏专业,所以几乎没有机会和黄少天一起在正式的场合一起登台表演,以前没有,而将来随着两个人完全不同的专业发展方向,这个可能性也只会越来越小,所以眼下这一个小而简陋的平台,这么一架普普通通的钢琴,竟是他们第一次在公众场合的合奏。 “可不是吗,所以我得珍惜机会,好好表现才行。”黄少天说着搭好了肩托,习惯性地握住手指又张开,深吸一口气,“我们开始吧。” 提琴高亢激昂的起始音响起,相比之下显得平缓至极的伴奏紧随其后,虽然他们把这次的合奏戏称为演出,但黄少天却并没有同演出时一样面朝着台下——他面对着喻文州,第一乐章开头那几个在坊间流传着的具有特殊意义的小节很快就过去了,这首曲子因为它的典型性和代表性曾经在课上被分析讲解很多次,即使许久没有弹奏,喻文州基本也清楚它在哪一个部分会有回环的往复转折,在哪里会出现一个主旨寓意的升华,他连这些细节琐碎的条条框框都记得非常清楚,也因此更不会忘记这是怎样一首有着异常激烈情绪的曲子。 开篇激昂的双音,高潮中急速行进的快板,始终如影随形的钢琴声,这些因素正一样不差地被他们重复着。周围随着他们的演奏引来了不少围观驻足的人,可喻文州却没有心情去留意他们,钢琴部分揭开了下一主题的序章,紧随其后的问答式乐句,越来越快的音符像是随时都能从琴键里挣脱出去的情绪一样汹涌——然而在这里,连那样激烈澎湃的高亢都是短暂的,它随时会恢复平静,却又能在之后的旋律里再一次循环往复。 像是潮起潮落的宽广海洋,云聚云散的广袤天空,却也像是因为一个人,一件事而郁结的心,一朵狂风中摇曳枯萎的花朵,一个永远在持续,却永远都实现不了的梦。 他配合着旋律的需要踩下了重音踏板,钢琴浑厚的短音急促地笼罩在弦乐尖锐快速的连音里,随后渐缓,渐弱,进入重复主题的乐段——开篇那像是一咏三叹似的慢弓短句,像是如果停在这里,也能就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他在第一次了解这首曲子的时候,记得老师曾经说过,这首曲子是作曲家送给好友的结婚礼物,它的有趣之处倒不在于结构之巧妙,旋律之精彩,而是那开篇的一个乐句,生动形象地模拟了几个单词的音调。 那时候他们都刚入学,对枯燥的乐理课都是说不出的苦大仇深,而相反的对于作曲家或者演奏家的八卦却总是有着用不完的热情与探索精神,这个说法喻文州之前也曾看过,果不其然的,教室里有人讲出了答案。 他还记得那是个下午的课,阶梯教室里为了播ppt拉着窗帘,下午明亮的光线只得些许透进来,显得晦暗不清,他坐在第一排,手里转着一管水笔,心里平静地念出了那个答案,却是半点情绪也不带的。 而四年后的今天,他坐在琴凳上,和黄少天合奏着这首曾经让他并无特殊感想的曲子,才发觉曾经那些书本上的话,那些对这曲目个中感情寄托的解读,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几行字,唯一的交集是拿荧光笔画了,或许考试要考——它们如今真真切切地透过他自己的演奏,透过黄少天的弦乐声部,一点点地和他严丝合缝地融合,固然世间有千千万人,这千万人中又总有许许多多不同的感情——可说到由心而生的爱,说到因爱而起的林林总总,却又总都是相似的。 死者已享有了不朽的名,而生者将拥有永恒的爱。 也许并不总是由细微处慢慢聚合,却总归都有过那些陌生而激烈的心绪——从前从未有的,将来也不会再有的——全部都由一人而起,也因一人而终。 激昂终究会恢复平淡,热烈也总会随时间渐冷,可那一直贯穿始终的主旋律不会。他手指落下,想起了从前的那个自己在心里默念出的那个回答。 那个属于过去来自过去的声音再一次在他心里响起,却已经带了许多他自己都不能分辨的情愫。 乐曲开篇的几个小节,巧妙地运用弦乐的歌唱性,形象生动地拟声了法语中的单词发音—— 我爱你。 这便是他的猜测,他唯一的答案。 演奏过程中他们全程没有过一次眼神的交流,像是两个素不相识的恪尽职守的演奏者,每一处细节都要百分百地还原重现,而乐曲在提琴的长音中结束,喻文州这才抬头去看他,黄少天就站在钢琴旁边离他那么近的地方,他怀里抱着琴,像是往日里那么多次他们合奏完一样,眼里像是有明亮又有些小小得意的笑意在跳跃,却不先开口,反倒等着他先评价。 他对自己的演奏向来自信,所以也就养成了自己先不说总等着别人先点评几句的习惯,可这一次却不是因为这个,他表面上坦然直白地看向喻文州,心里却是有点儿忐忑的,他明白他的意思吗? 喻文州从钢琴前站起来,他们这一首曲目的时间,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学生,有的还挺有兴致地拿手机录了像,说不定到时候还会穿到社交网站上去,而今天似乎是赶上了选校参观日,聚在周围的还有不少应届的高中考生。 他们眼里闪烁着欣羡而向往的光芒,喻文州想,大概以前的自己,或者黄少天,也都是这样怀着无限的期待和盼望,踏入了这个校园,开始了这样一段生活,那时候他们不知道未来,不知道明天,却都不约而同地会想要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似乎这样就能将所有的不确定变得明晰,将不可能变成可能。 而尽管很多事情总会事与愿违,就好像他虽然那么努力,却仍然在入学的成绩里排了末尾,也好比黄少天明明付出许多,最后也还是和保研的名额失之交臂。 很多事情不是努力就有好结果,这道理他早就明白。他从不喜欢空想,更不喜欢追悔过去幻想未来,而现在他站在这么小小一方台子上,头顶连个称得上明亮的顶灯都没有,手边是一架老旧的钢琴,眼前是嘈杂纷乱的人群,可他却从没觉得这样安心过。 他曾经努力追寻的一切,总以为是在很久之后的将来才会有收获,他习惯将那个“将来”无限地推演往后,好像越是这样他才越能继续保持这个步调不松懈地往前走。可是现在他却发现,他大可不必再去等待那个仍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算作“将来”的某个时间点,那些他曾经想要的东西,想要实现的愿望,如今的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地全部拥有了。 他为他们的未来有过担心,有过忧虑,他习惯性地想要那个“最好”的结果,可现在他再回想,却发现是不是最好已经不那么重要,相反的,他觉得可能最坏,最值得害怕的一件事情,也早已经过去了。 虽说他们两个都是所谓搞艺术的,但平日里的浪漫细胞却委实少得可怜,这一句百转千回费尽周折的心声与鼓励,却还是这样兜兜转转才表达了清楚,黄少天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自己笑了起来。 而喻文州这时候却握住了他的手,像是每个正式演出之后都会有的致谢一样,拉着他向周围的听众微微欠身致意。 这是他们第一次同台的演出,黄少天有些感慨地想道,他稍微一侧头就能看到喻文州的侧脸,周围一片喧闹和繁杂,但这个人看起来永远都那么平静,声色不动,而那平静表象之下的种种时不时出现的坏心眼儿和恶作剧,还有间歇偶尔的认死理的纠结,却是全部都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 一时间他似乎找不到那么些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他,大概人在对待特别在意的人或事的时候总会显得格外苛刻。因为他们还要赶着去另一个校区的办公室,因此也不在这里多留,收拾了东西这就打算出发,在从那个简陋的小台子上下来的时候,喻文州却突然从身后悄悄握住他手,用只有他一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台上已经有别的人上去开始弹琴,但弹的什么黄少天却不知道了,喻文州就言简意赅地说了短短几个字,那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他在午后练琴时装上弱音器的G弦,如此温柔的颤动。 他说:“我也爱你。” 黄少天终于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那么委婉地表达了一圈儿,最后这人一句话就把他打发了,但他转念一想,方才他还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他的词语,鄙夷地觉得世界上任何溢美之词妄图来概括他都是不自量力,但现在他倒是想出一个。 别的不提,就冲他这句话也能看出喻文州的一个很大的优点——他眼光很不错。 于是他们将人群中的欣羡和议论都远远地抛在了身后,一起去了国际事务处所在的办公区,到了楼底下黄少天却突然站定,说不和他一块儿上去了,喻文州笑着问道:“你紧张?” “谁紧张,你才紧张,我看到我毕设的导师了——哎呀我去那边等你不能让他发现我!昨天他就说我那个初稿不行要我改,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还没想这么快再死一次……你快去吧我去那边等你!”说着就往后倒退了几步,冲喻文州摆摆手,自己闪到一棵树后面去了。 喻文州哭笑不得地回头去看,果然看到弦乐系一位以苛刻严厉著称的老教授正不紧不慢地从另一边走过来,那速度像是节拍器卡在最底下似的,一步一步慢的人心急,想避也避不过。 于是他就自己上了楼,推门进去一看,他们作曲系的几个教授老师竟然都在,看他进来,都招呼他赶紧过来,当初作为他的指导老师推荐他去参赛的林老师递过来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信封,所有人都一齐看着他,办公室内安静极了。 这项比赛有着很高的声誉和长远的历史,至今也仍然保留着使用信件来通知比赛结果的传统,那种样式的信封喻文州曾经在办事处见过,却和他今天拿的这个有些不同。 至于哪里不同,所有老师那副欲言又止却又为了此刻严肃重要的氛围不得不憋着的表情就足够说明一切了,这比赛也可能是为了替参赛者省一点心惊肉跳的时间,通过用学校纹章颜色的区分,在信封上就把结果提前告知了。 而此刻他手里的这一封,正面端端正正地镌着金色的纹章,花纹繁复完整,在光线下有着些微的反光。 这就是最后的结果了。 他心里一时间翻涌起无数想说的话,却又在那最短暂的一霎间全部平息,他攥紧那个拿在手里有几分重量的信封,那个他曾经以为会决定他的未来,改变他的人生的结果——现在看来他的未来或许是被改变了,却不再是被这简简单单一封信。 他对着这几位从入学以来给过他无数鼓励和帮助的师长低下头来,深深地鞠了一躬。 一路走来或许有过荆棘密布与礁石险滩,但所幸他从不是孤身一人。 最后他还是没有在办公室里拆开那封信,解释了理由也承诺了到时候一定会再带回来给老师们“带到别的院系去显摆”之后他终于被放行,从楼上到楼下明明就那么两三分钟的路,平时几步就算走完,现在他心里却是以往从未有过的急切,明明近在眼前,却还是如此的迫不及待,想要将这一切同他一起分享。 黄少天已经避过了他的导师,现在正大咧咧地站在外面,远远地看到喻文州手上似乎拿着个什么东西就急急忙忙地往外跑,喻文州向来都是平静又稳重,他还从没见过他什么时候这样急切过。 他本想往前几步去,可这时候突然手机的邮件提示音响了起来,这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可能是他导师刚刚其实还是发现了他,让他下午赶快麻利劲儿地带上论文滚去办公室受死,或者是院系里别的什么通知,这一时半刻不看都不打紧——但不知道为什么,他鬼使神差似的解了锁点开了邮箱,看到发件人和邮件预览的第一句内容时,他呼吸一窒,然后抬头去看喻文州。 他们面对面地站着,黄少天手里拿着他的手机,喻文州抓着一个已经被他捏得有点儿皱巴了的信封,一时半刻却都没人说话。 正午的太阳从寒冷冬日的萎靡中渐渐回过了神,在他们头顶投下已经略有春意的光,迎面而来的风里已经没有了冷冽的寒气,春天正在从绵长的沉睡中苏醒,不知道从哪儿传来了异常应景的春之歌,流动甜美的乐声被风送着飘在了耳边,又转瞬被风吹散了开去。 那一刻黄少天甚至是觉得有些恍惚的,他脑子里一时间像是同时在思考着很多问题,却又全部都找不到答案,很多情景画面一帧帧回放重现,将他这杂乱无章的思绪冲得更加的七零八落。 那一瞬间他突然想,原来梦想实现,是这个感觉。 从前小时候的他有时候会想,为什么人要有梦想呢?那玩意儿看不见摸不着,日常生活里最大的用处也不就是跟一帮小伙伴扯皮的时候看谁说得最酷炫最拉风,还没有一罐子巧克力豆来得实在。 但后来他慢慢知道了,有梦想不一定能实现,可是如果没有的话,那人生将会是多么的枯燥而无趣啊。 如果他不曾感受过那些奔腾在古老旋律中的汹涌暗流,如果他不曾看到过从乐曲中涌现的星辰和宇宙,那么他就永远都不可能踏上由星光和荆棘铺就的路途,更听不到远方来自教堂与森林的乐声——高贵的神祗将音乐作为礼物馈赠与人间,而人间却不幸早已在百年前就断了同天堂的联系——可他觉得不甘心,觉得不满足,他决心是要踏上那神坛,将那扇尘封已久的大门推开一探究竟的。 而如今他走过了如此短暂又漫长的路,梦想仍在前方引领着他继续前行,而当他旅途劳顿却兴致不减地站在那扇古老的门前时,却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牢牢握住了另一位同样满身风雨却步履坚定的人的手。 他看到了喻文州手里信封上象征着最高荣耀的金色纹章,而喻文州也看到了他收到那封邮件里,相同的寄件人与开篇那一句虽然俗套,却永远会给人无尽惊喜的短短句子。 “少天,祝贺你。”他笑着伸开双臂去拥抱他,重复着那句话,而黄少天回应他的也是一个紧紧的拥抱,他把脸埋在他肩膀上不肯抬头,却是一个亲密又无比依赖的动作,他停了一下然后闷声闷气地回答道,“谢谢。” 停了一下又重复道:“谢谢你。” 喻文州笑着去蹭他的脸颊,轻声道:“我也一样。” 他那个属于作曲家思维的世界里,有着无数关于未来世界的构想,愿意付出毕生心血来追求的理想是遥远天际永恒不灭的繁星,必须要走的路上会有孤独的荒野与崎岖的山路,充满迷雾的原野与蔚蓝却莫测的深海是瓶颈与灵感的摇篮…… 而这一切都比不上心口那一点温存的火,那是他愿意一直和黄少天一起执手走下去的勇气和决心。他曾经想要的能不断追寻的梦想与伴侣现在都已全部拥有,而与此同时,他最为害怕的,却不过是这一切从未在他的世界发生,他从未遇到过这似乎该是他命中注定的一位。 而如今终于尘埃落定。 这时候似乎应该再说点什么来称赞一下他。黄少天把脸埋在喻文州脖子和肩膀间深沉地想道,于是他收回手臂抬起头,很认真地说:“我觉得……” “什么?”喻文州眨了眨眼睛,疑问地看着他。 “你是个眼光很好的人。” 大概是之前的惊喜太有冲击力,喻文州一时半刻找不到他们现在有了一个非常靠谱的共同的未来,和他眼光很好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于是他愣了愣,重复问道:“少天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这么前途一片光明,既优秀又英俊的人,你不喜欢我那你还能喜欢谁去啊?所以我说你眼光很好,这是在夸你呢!”黄少天一边解释一边把手机揣回兜里,还挺得意地冲喻文州挤了挤眼睛。 他们一起从这里往回走,不时有风从身边拂过,空气里似乎已经有了属于春天的泥土和青草香,太阳正好,把前方的柏油路都照得亮晶晶的,冬天似乎像是那逝去再不可追的过去一样撒丫子跑出去了老远,而春天已经日夜兼程,在将要赶来的路上。 风吹过,他觉得有点儿惬意地眯起了眼睛,黄少天本以为这是个幽默而有趣的玩笑,就等喻文州回自己一句“你说的没错”,但却没想到喻文州居然真的思考了一下,然后特别坦然地看着他,却抬起手指了指自己,回答:“我自己啊。” 第19章 Rubato 自由节奏的 当食堂的餐牌里再次出现了绿豆汤,学校的超市再次挂出了去年没来得及卖完的蚊帐的时候,一个喧闹而热气蒸腾的夏天就算正式登场了。 往年与夏天相关联的,通常都是期末考和放暑假,但是对于黄少天这一届的学生来说,今年夏天要考虑的主题,却只有要毕业了。 学校的乐团每年都有毕业答谢演出的惯例,因此他们每一个乐团成员,在准备自己的毕业演出的同时,还要抽时间去乐团的排练,换作往常,这堪堪卡在期末与放假之间的排练肯定会让不少人叫苦不堪,练习的时候总会间或偶尔不约而同地向指挥递过去哀怨的眼神,但这一次却没有,甚至排练的时候都没有人是卡着时间到的——所有人都像是有着什么不言说的约定似的,早早都聚在了排练室外面,哪怕钥匙还没拿到进不去只是站在外面聊天,都觉得乐趣无穷——因为他们都知道,剩下的排练的次数,一只手差不多就数的过来了。 说来也奇怪,参加乐团这么久,中间他们经历过不知道多少次的排练与加练,也参与过不知道多少场或普通或重大的演出,那些记忆早就在无数相似的曲目或者练习里被淡化抹平,渐渐混成一团,仔细想想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人刻骨铭心的大事件——他们这一届乐团成员关系都较往常更亲密些,于是那些往届里会出现的乐团明争暗斗的八卦消息都没了来源,竟是显得平淡许多,非要拉出来说,反倒是每一次大演出之后团长带着大家去吃宵夜的画面更清晰些。 而现在,那一整个团的乐手穿着整齐隆重的礼服,扛着各自的乐器浩浩荡荡杀去吃烧烤的校园传说,兴许很快也就要到了最后一回了。 然而时间却并不会因为这些对他们来说值得纪念的“最后一次”的来临而放慢哪怕一秒钟的脚步,甚至给他们了一种反而蹿得更快了的错觉。 于是短时间内记忆被无限放大,排练时团长同往常并没有什么区别,依旧认真到位的指点,对面席位郑轩虽然总是看起来兴致不高但同样认真专注演奏的神情,还有许许多多其他席位,平时没怎么注意到的细节都一下子变得丝毫毕现起来,像是要把这最后的画面全部塞进脑子里,好在日后才能拿出来反复回想,不至于忘记。 于是这最后的几次排练也匆匆就此揭过,转眼就到了最后答谢演出的日子,他们一路背着琴盒往主楼的演奏厅走过去,西装革履的一群人在傍晚时分的校园里显得异常显眼,不少应该是低年级的学生向他们投来了欣羡的目光,黄少天甚至还听到有人问身边的同学:“唉,怎么人家穿着正装去演奏就像个演奏家,我就像个路边儿发传单推销房地产的呢?” 听到这句话他们都笑起来,这个问题其实无解,唯有交给时间——他们都还记得最开始入学时,第一次要参加正式乐团演出前,每个人穿着那身明明属于自己的正装礼服,却怎么看怎么都不顺眼。 黄少天叨念了无数遍镜子里的这个傻帽肯定不是我,郑轩拖着他巨大的琴盒,一路念了许多遍压力太大走不动了,徐景熙磨磨蹭蹭,最后在后台被指挥拿总谱一巴掌呼扇进了演奏厅,而宋晓倒是十足十的大心脏——他大大咧咧地往那儿一坐,才发现他连领结都忘记带出来。 这一切都正如那位同学说的一样,那时候的他们,简直像一群跳脱的大猴子,上蹿下跳小打小闹无所不能,唯独穿上礼服打上领结,却像是偷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看上去不是个卖保险的就是推销房地产的,要多违和就有多违和,束手束脚,连脸都不知道往哪边转。 然而时间就这样在无知觉中发挥了它最神奇的力量,它将幼稚变为成熟,将不确定变成明晰,将他们每个人脸上的忐忑不安变成如今收放自如的笃定,于是当年即使穿着最正式的礼服,也觉得自己和整个演奏厅格格不入的少年人,也能够在今天也让别人羡慕地问出,为什么他们穿起来就这么像演奏家的问题。 然而这些问题,却都只有等自己经历过才会知道,提问的同学带着不确定和欣羡走远了,黄少天摆出一副深思熟虑地表情来,自言自语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他大言不惭地搭着郑轩的肩膀,深沉道:“我觉得是因为看脸。” 如果不是为了乐团最后一点儿集体荣誉感,走在他身后的宋晓非常想动手把他们这个不靠谱了四年的首席揍成一个全音符——滚动起来比较方便的。 他们走到主楼前面的时候,看到喻文州正站在礼堂前同一些老师握手讲话,学校每年都会评选当年的优秀毕业论文,进行大修改之后,再进行二次答辩,原本写论文就是个能把他们折腾得要死要活,恨不得把自己塞回大一回炉重造的过程,更别提再进行一次大修改——而喻文州同学无疑是个例外,他的毕业设计顺理成章地被选作了优秀论文,然后又有条不紊地做了二次修改,现在应该是刚答辩结束出来。 他也是一身的正装革履,站在夏日微风的傍晚里像一棵挺拔的树,有温热的风吹过来,拂过他手里那同届生大多数都不可企及的答辩成绩单,他也只是随手折起来,像是合上了一段不必再提及的往事,同教授道了别,他转过身来看到黄少天他们一行人,嘴边就勾出一个笑来。 黄少天三两步朝他快步走过去,一手拎着琴盒,另一手拉住他手臂,说道:“可算找到你啦——” 喻文州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笑着回答:“对,幸亏我答辩结束还赶得及你开演,没让你成为学校有史以来第一个在毕业演奏会上拽了一晚上领结的首席……” 大家听他这么说都笑了起来,那笑声和往日的别无二致,在这夏日傍晚的余晖里,被风轻轻一吹,就散在了一片落日熔金里。 主楼的演奏厅是学校最正式的演出场所,这一次的毕业演出也是筹划许久,各方面都已经准备充分,乐手们三三两两坐在后台等着演出开始,黄少天却没有随着他们一起直接进去,他和喻文州在走廊的尽头停下,走廊的玻璃窗被夕阳的余晖衬得一片金黄剔透,旁边还有休息用的长椅,黄少天放下琴盒坐在那里,喻文州站在他对面,微微欠了身帮他重新系领结。 “我记得大一的时候,第一次参加乐团的演出也是在这里。”黄少天微微扬起脸看着喻文州,轻声说道,像是害怕惊起了这幽长走廊中那些经年已去的回忆似的,“那时候我站在后台虽然觉得浑身上下没有哪一处是对劲的,但是对马上要上台第一次作为乐团首席来演奏这个事儿,期待的不得了。” 那时候他想了很多事情,但是如今却早已回想不起来,但异常坚定,永不会忘的无非也只有那么一件。 “那时候我想,等我毕业的时候,我一定要做那个最优秀的弦乐系毕业生,来这里做答谢表演。到时候我的老师,我的同学,他们都会在下面看我的演出,他们会很得意地告诉别人,哎你们看,那个首席,是我认识的人啊。” 想要成为所有他爱的人的骄傲,就必须先成为自己所期望的人。不让自己失望,才不会辜负别人的期望。 喻文州的手指缓慢地摩挲过洁白的领结,他闻言笑起来,同样轻声回答:“这么看来,你的愿望实现了。” 每年出国深造的学生多得无法计数,但却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去往世界上最顶尖的学校进行继续深造。而弦乐系有才华的人同样许多,现在将要作为乐团首席去进行毕业演出的,却只有他一个。 喻文州以前想,大概这个人也是和他一样,在那些过去的无数日日夜夜里,将那个压于心底的愿望反反复复于心底默念无数次,深夜辗转反侧的时候,第一缕晨光透进窗户照在脸上的时候,觉得孤独而无法坚持下去的时候,都不曾丢开过,所以才将那些曾经尖锐的,分毫毕现的棱角在数不清的自我确认与激励中磨成圆滑。而事到如今,在那些愿望看似已经达成的时候,才能显得这样的平静。 “但是那时候我可没想到……”黄少天眨了眨眼睛,“没想到到时候台下,还会坐着一个……” 他一时词穷,拖了老长的调子却没说出个具体的所以然来,也是了,未来的事情永远都是无法预料,就好像一年前的这时候,他还想着说不定自己能就这么顺风顺水地保研留校,继续在这个熟悉的校园里坑着那些他熟悉的人呢。 他从未预料到与喻文州的相遇,便因此而显得更为珍惜和宝贵。 “坐着我吗?”喻文州挑了挑眉,帮他调整好领结,又索性将他的领子连同衣襟一并整理了一番,他帮他拍去礼服前最后一点零星褶皱,手顺势搭上了他的肩膀,笑道,“这个你不用考虑好,因为即使我现在不认识少天你,毕业演出我也还是会来看的……但是如果那样的话,我坐在台下,想的应该就是,这个首席为什么连领结都打不好呢?” “喂我说喻文州,谁说我不会打领结,那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小动作而已!我怎么记得最开始我们认识的时候你还说我那个举动很特别很有个性呢!这变得也太快了吧……”黄少天一边抓住他停在了自己耳边的手,一边哭笑不得地回答。 喻文州不答话,却是眯着眼睛笑了起来,那明摆着就像是在说,少天,刚认识的时候的话你也信吗? 但好歹他还是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喻文州笑了一笑,随即轻轻扯着黄少天的领结把他拉近自己,俯下身去亲吻他。黄少天也毫不示弱地揪住了他打得整齐妥帖的领带把他往下拉得更靠近自己,嘴角却弯出一个笑来。 那亲吻落在眉心,扫过微微颤动的睫毛,缓缓一路向下。唇齿相贴之前他听到喻文州近在咫尺的话语,那和他心底的声音不约而同地呼应起来—— 去吧。 那是他的舞台,他的战场,他所有的故事与选择开始的地方。 走廊幽长昏暗,窗外投进来几缕夕阳的残晖 ,将两个人的身影笼进一片暧昧未名的暖光里,他们在楼梯转角分开走,黄少天走进后台,明亮的灯光一时间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大家都在自己习惯的那个位置,一时间像是这四年的时光从未流转,每个人都没有变过。 过了一会儿,就到了要上场的时间,站在最前面的王杰希合起了手上的乐谱,环视一周,像是要最后一次把这些虽然专业各不相同,但唯一的共同特长是坑指挥坑团长的乐手们都再看个清楚,随即对大家点点头,说:“我们走吧。” 黄少天把琴抱在怀里,右手拿着琴弓,在众人都入座之后,一步一步走上前去,主楼的演奏厅里永远都亮着暖黄色却不刺眼的灯光,将远远近近的前排座位与楼座都虚化成一个个模糊不清的光斑,他再一次不可抑制地回想起那个第一次登上这个演奏厅的自己,端着一副外表上的不动声色,却揣着内心数都数不清的豪情壮志,从后台走上来,站在了这许许多多的听众面前。 那时候他想,他要好好表现,因为他将来是想要站到更高,更大的舞台上去的,他想要更多的人听到他的演奏,就像那个他崇拜许多年的演奏家一样。 到那时候,每一个从世界各地赶来的听众,都是为了他而来,为了他的演奏,为了他的音乐。 这简直是那时候的他能够想到的,最辉煌最灿烂的一个梦想了。 说起来,从演奏厅的后台到舞台,走起来不过短短十来步的路程,可这一路,却让他走了十几年,才走到了今天。 然而,那些烂熟于心的曲子与旋律却并不完全属于他。于是慢慢地,他总是想要控制得再准确一些,再仔细一点,才能做到那个他所追求的滴水不漏,完满极致。但是后来他突然发现,这样的演奏,或许并不能让他走的更远,甚至,这样的演奏,连打动他自己都做不到。 控制好一个跳弓用了几分之几秒有什么意思?把一首练习曲在几分钟之内精确拉完又有什么意义?这些事情世界上无数人都做得到,他哪怕完成的再好,也不过是那芸芸匠人中并无特殊的一个,那些根本不是他想要的。 他绝不甘心这一生都只做一个碌碌无为的匠人,琴声里永远都充斥着挥之不去的苦心经营与匠气,他是要决心踏上更远的征途,去看看更壮阔,更宽广的景色的。 于是接踵而至的是与梦想一样沉甸甸的负担与瓶颈,那条他曾于脑海中幻想过无数次的路,却并不是想象中那样好走,他不曾退却,却仍旧会在那个尚且青涩的年纪觉得难以心安。 然而索性他的人生却并不像是一首快速行进的练习曲,平淡无奇的就那么按部就班地结束掉。如今的他在台上站定,琴弓倒着拿在手里,又是腾出几根手指想去碰他的领结,却没有再像以前一样觉得那个领结惹得他浑身都不舒服——而那个帮他系好领结的人,正在台下的第一排,那么近的位置,带着同往日一样温和的笑容看着他,那熟悉的笑让他心里蓦得一软,像是万千流云拂过,干净得几乎要成为透明。他心念一动手下一顿,碰触那个领结的力度简直称得上是轻柔了。 在他过去的生命里,他从没有一秒钟相信过所谓的命运——哪怕曾有前人那样震耳发聩的敲响命运之门,扼紧命运的咽喉的宣言,他对于这样看不见摸不着的玄乎理论仍旧不怎么上心。他是那种不管经历过多少次的事与愿违,都还是愿意相信事在人为的人。 然而,他与喻文州的相遇,却让他觉得,或许这时候,他是应该感谢那可能并不存在的某种冥冥中定数的。 那些曾经一起看过的海边落日,两人一起分享的夏雨热烈,秋风萧瑟中他沉默而遥远的注视,寒冷雨夜里透明伞面上蜿蜒而下的雨水……种种过往都像是在这明亮的乐池灯光下被接二连三地串联起来,一帧帧地涌入脑海。那些他写给自己的旋律,诙谐的小快板,即兴发挥的华彩,初遇时那首宁静缠绵的叙事曲,一时间所有音符像是有着自觉的韵律一般组合在一起,将他卷回了那个两人一起去过的海边。 那天是个好天气,有风,有云,有蓝天,落日的光芒把海边的天空染得像个打翻了的调色盘,他闭上眼睛都还能想到那混迹在海浪声中隐约的德九的旋律,英国管的呜咽像是夹杂着潮湿的水汽,漂洋过海而来,遥远而不可触摸。天幕低垂,繁星万点,而他身边的人带着点儿笑意问了他那样一个问题。 他问他,少天,你愿意让我写一首,以你为蓝本的曲子吗? 当时的他带着新奇的雀跃和好奇脱口而出了当然愿意,而现在的他,站在聚光灯下,微微低了头闭上眼睛,感觉心脏像是连同着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点一点地鼓噪沸腾,那些细细密密的情绪与感情像是随时都能从他身体里喷薄而出,像是一只只振翅欲飞的飞鸟,连阳光下因为拍动翅膀而飘落的羽毛,都是一段段零落的旋律。 为什么要把那些乐曲里的感情,都像是精确度量一样压抑在自己手下呢?他这么想着,又不自觉地望向了喻文州的方向,是那个人将他的故事揉进了音符,写成了曲子,用无言的方式告诉他演奏与感情的真谛。作为一个创造者,他像是对所有的感情与心绪都能明晰洞察,然后又能将它们一一具象化,他什么都不曾对自己说过,但却已经给了他最好的答案。 那以他为蓝本写成的旋律,名字叫做《自深深处》。 所有从心底最深处剥离出来的心绪,所有在胸中沟壑里蜿蜒奔腾的感情,都是值得被表达,值得被倾听的。 不需要压抑,更不需要控制,那是他的情感,他的音乐,不需要凭借秒表上的数字来衡量,也不需要靠一首难度更高于一首的练习曲来证明,现在的他已经能够做得更好了,他已经准备充分—— 他看到喻文州直视着他的目光,眼里含着说不清的笑意,那一瞬间他似乎耳边又响起了滔滔的海浪与潺潺雨声,不羁的风卷起低垂的星幕,高挑的弓尖比教堂的尖顶更靠近蓝天。然而那些景色纵使万般精彩,却始终不及他带给自己的万分之一。 随即那个人抬起手来,缓缓地对着他做了一个指挥开始的手势。黄少天了然一笑,最后一次调整好自己的站姿,平静而笃定地望向台上的指挥,等待演出正式开始。 《柴科夫斯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他亲自确定下的毕业答谢演出曲目,也由他亲手来将自己的感情注入其中,完成他最后一次作为学校乐团首席的职责。 熟悉的弦乐部分响起,庄重恢弘的声音就近在咫尺,他调整好呼吸,闭上眼睛架好琴,随时等着属于自己独奏的那一个切入点。 这部协奏曲首演于一个冬天,也曾在那一天遭受了评论家比寒冬更严酷的嘲讽与谩骂,它被简单粗暴地概括为蒙昧而粗俗,被称为像是野人一样的音乐。然而时间再一次证明了它的玩味和神奇,它证明了真正的不朽不会就此归于平凡,而恰恰相反的,它总有一天会真正意义上的被人所接收,所理解。 低音的揉弦开启了提琴独奏的起始音,整齐划一的弦乐部,恢弘厚重的管乐部,一时间那些旋律和音符,像是交杂着千百年波澜壮阔的前尘往事席卷而来,那里有无数风雨飘摇中由旋律传承至今的故事和回忆——而他左手下这不过寸许的提琴指板,便是他能够纵横驰骋的辽阔疆土,他从中一路走来,路过了静静流淌的波恩河,听过了教堂里神圣肃穆的羽键琴声,看过了有雪飘落的萨尔茨堡—— 而如今在熟悉的旋律里,他像是时隔多年,再次感受到了初遇这首曲子时,从中窥探到的那一缕来自辽阔冰原上的瑟瑟冷风与无尽的孤独感,然而如今他早已不似往日那样,生怕太过激烈的演奏会让属于自己的那一点儿情绪流露出一分一毫。 他技巧熟练地右手持弓着力压下,管弦乐同时合奏重现的主旋律轰然奏响——那是万里无边的冰原在无尽严酷的沉积后破冰的宣告,回暖的春水带着无尽的生命力争先恐后地从这流动的音符中奔涌跳跃出来。那是他记忆中最美好的旋律,他为此持起了琴弓,拉响了那一串从生涩到娴熟的音符—— 历史固然已经故去,大师们早已作古,可那些他们留下来的旋律不会。因为会有无数像他一样,像喻文州一样,用自己的生命,用自己毕生全部的心血来热爱,来演绎的人,他们会把这些特殊的记忆载体,一直不停歇,不间断地传承下去。 这是他们的选择。 也是会通往仅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未来的,那唯一的一条路。 弓弦如歌,至死方休。 而随着答谢演出的结束,学校又发出了一项让这个毕业季显得更加仓皇而惆怅的通知,那一栋几乎和他们校史一样历史悠久,几经翻修仍旧坚挺的老琴房楼,也终于要在这个夏天被彻底拆除,原地重建了。 这个通知刚一发出便在全校引起了轰动,那老琴房楼虽然在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吹雨打之后,外观不怎么好看,与新建好的主楼一比更是显得老旧又寒碜。又经历过许多次的修整,很多地方的装潢总显得整体不搭调而分外格格不入。虽然之后学校又在新建的主楼区开放了新的琴房,但是大多数学生却都还是喜欢来这里练习。它像是整个学校的标志一样,虽已年迈却仍旧精神矍铄,堪堪屹立于校园中心,是许许多多在校生与毕业生心里又爱又恨的地方——而如今这样的标志建筑却也终究要成为历史,在这个夏天被就此翻过了。 因而黄少天他们这一届学生,虽然没有赶上什么能写进校史,让后辈晚生们永远铭记的大事件,却因为这老琴房楼的拆除,而在学校BBS上被戏称为“与老琴房一起毕业的一代”。 这样的称号让他们觉得哭笑不得而又有些惆怅,于是在琴房楼所剩无多的开放日期里,哪怕已经过了期末的考试周,却都还是天天爆满,大家像是舍不得这个地方似的,天天按时按点地过去打卡报到,以自己的形式来进行着对老琴房,也是对自己过去几年的道别。 而弦乐系每年的毕业活动总是习惯推陈出新的,今年他们这一届,学院里发起了一个给十年之后的自己留一段录音的活动,通知一发出来他们就被学校这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文艺气息笑痛了肚子,但是笑过之后,却还是每个人都各自录好了音,默默存了档,用来和现在的自己道别。 而今天黄少天就是打算来琴房录这个录音的。 他排了队,换了钥匙,熟门熟路地走上那已经不知道承接过多少因梦想而显得分外沉重的脚步的老楼梯,拐了个弯,却在走廊里停下了脚步。 午后的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里倾泻进来,将那长长的走道笼在一片半明半暗的光线里,这样似曾相识的画面仿佛将他一下子带回了一年前的那个夏天,那时候的他刚刚练习完打算回宿舍,却因为在走廊里听到了一首不知名的叙事曲而停住了脚步。 走廊里现在很安静,没有什么琴声,但他耳边却像是再一次响起了那个已经很久没有再听过的叙事曲的调子,钢琴的声音清脆婉转,明明不是什么大部头,却惹得他想要找到那个作曲的人来一探究竟。 他好像在这光线明灭的走廊里,看到了那个时候的自己,他肩上背着琴盒,站在楼梯口一动不动地聆听着这样一段陌生的旋律,听完之后他带着点儿午后的困倦和好奇,转身离开了走廊。而现在的黄少天多想能够告诉那个时候的自己,其实你可以去推开那扇门,那扇门之后不仅仅只是一个值得结识的,有才华的作曲者,那个演奏出这一段旋律的人,将会是他今后漫长生命里,最惊喜,最值得珍视的存在。 然而时光不能倒流,命运也总喜欢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展现它独到的布置,现在的黄少天走上前去推开属于自己的那间琴房的门,拉开琴凳坐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了他常用的那只录音笔。 其他的同学大多是自己录了一段自己演奏的作品,以期待十年之后的自己能从现今这尚且不够成熟的演绎中听出自己的成长与进步,黄少天原本也是这么打算,他甚至还想录上一段钢琴,抱着不怎么切合实际的幻想,觉得说不定十年之后的自己会在键盘乐器上也小有所成呢? 但现在他却连琴盒都没打开,就只是坐在那里,打开了录音笔。 琴房的窗户正对着学校的大道,来来往往的学生笑闹着从路上走过,夏季闷热的风将那些欢笑声远远地送了进来,还夹杂着其他房间学生练习的琴声与歌唱声,他看了一眼窗外,咳了两声,开始了自己的录音。 “咳咳,我是十年之前的黄少天,本来啊……本来是想和其他人一样,录一段曲子就算完事儿的,往年也没觉得学院会出一个这么冒傻气的主意,是怕我们的黑历史留得还不够多吗?” “但是今天我分到的琴房,刚好是一年之前,我第一次听到你弹琴的时候的那一间。” 他不打算录音给十年后的自己了,他对自己的德性了解得再清楚不过,要说给自己的话,无非也就那么几句那么几种,他想,既然如此,他干脆对十年之后的喻文州讲几句话好了。 那时候的喻文州会是什么样子呢?会不会已经写出了让所有人都称赞的大型交响曲,会不会他们已经在世界上最好的乐团一起合作过了呢? “所以我临时改了主意,干脆录一个音,送给十年后的你好了。我猜那时候你应该已经成了世界上很优秀的青年作曲家,我们就像之前说好的那样,我能和世界一流的乐团合作录音开演奏会,你来指导我们排练你写的让所有人都称赞的交响曲。啊,以前我是不是还说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要请我吃饭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开始盘算,要让喻文州请客吃什么的问题,午后的琴房没有开灯阳光也依然充足,丝丝缕缕光线照进来,甚至能清晰地看到空气中漂浮的细微灰尘,像是琴弓压过时飞扬起的松香粉末。房间的角落里静静地堆着几个备用的谱架,右边的墙上悬挂着海顿的画像,他透过画像外的玻璃罩子与祖师爷对视了一会儿,又继续说了下去。 “但是我相信这十年之内,我们大概也会继续遇到很多别的事情,肯定会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即使在以前,我也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什么一帆风顺的人生,那样的生活即使给我我也不想要。虽然我并不相信只有痛苦才能诞生最伟大的音乐,但是大概如果没有经过什么挫折,也是不能成为好的演奏家的吧。” “可是如果是和你一起的话,我觉得连那些倒霉的事儿,或许都会变得值得纪念,甚至有一点儿不同寻常的意义。” 他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未来会发生什么,但所幸这一切他都不能预知,也就因此保留了那一份独属于未来才有的新鲜感与未知性,将来的路还十分漫长,还有许许多多未知的领域等待他们去探索,也还有许许多多的奇迹等着他们去创造。 而他唯一能够确定,并对此深信不疑的事情,却只有一件。它在那浩瀚如同宇宙星辰一般的未知面前,简直细微得如同沧海一粟,可是却因为有它的存在,让他能够在这样一个尚且青葱的年纪,说出这样肯定的话来。 他确信他们会一直在一起,会一起经历过无数大大小小的荣耀与挫折,会在数不清的溃败与胜利中继续成长,哪怕他们要走的并不是同一条道路,或许从今往后他们都再没有机会同台演出,但是他坚信,等他们有资格推开那扇尘封已久,通往最高殿堂的大门的时候,他们一定会是在一起的。 在音乐家的世界里,永远都应该洋溢着对未来坚定的信念与对自然永恒的谦卑——而现在他们已经有幸站在了无数巨人的肩膀之上,那么还有什么值得犹豫,值得驻足,值得他们止步不前的呢? 这四年他自觉过得非常充实,他敢拍着那些被标注过无数次,因为时常翻阅而变得老旧的乐谱,和从没有剩下过一分一秒多余时长的琴房卡,说一句自己无愧于心,而他也知道,喻文州也是同样。 “咳,说了那么多正经的,下面我来许个愿吧。我想想啊……我希望等我们头发白的像巴赫他老人家的假发套一样的时候,我们还是在一起的。那时候我老得再也没有力气演完一整场的协奏曲,你嘛,大概是得带着老花镜才看得清钢琴上的乐谱……我们各自带几个学生,闲的没事儿了,我还能给你拉一首比现在估计会慢很多很多的《无穷动》,你可以拿着手表计时,笑话我拉得太慢,我笑你眼睛花的谱子都写不整齐……” “对了还有!那时候我们的名字会一起写进学校的校史和现代的音乐史里,成为‘与琴房楼一起毕业的一代’里最杰出的作曲家与演奏家,你觉得这个名号怎么样?够不够拉风?哈哈,到时候肯定会有许多学校的后辈拿我们当做榜样,以要超越我们为目标,我猜以学校的德性,大概还会把我们的照片贴在主楼前面的名人校友榜里,不过那时候说不定主楼也会因为时间太久,翻新重建也说不定……唉,我希望他们如果要贴的话,能贴一张我看起来帅一点的照片,不要贴我入学那会儿在学校照的那个证件照啊。” 这么说着,好像他已经能够在这个午后的琴房教室,真真切切地看到那个几十年后的他们俩,他们会一直携手走过这大半生的风风雨雨,未来的路曲曲折折,遥远得像是要绵延到天边去,可是他们却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分开。 他深吸一口气,最后问道:“哎说真的,你不考虑考虑带着假发套拍毕业照吗喻文州?” 这个问题录音笔自然没有办法回答他,他自己说完就笑了起来,又一阵风吹来,掀动了浅色的窗帘,外面的树枝随风而动,将一片片颤抖的光斑落了进来。 过去固然值得怀念和铭记,但是那些未来,他脑海中能想象,想达到的未来,却只有勇敢迈出下一步的脚步才能慢慢到达。他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过去的一切他们已经全心全力地交付了心血与汗水,而将来的路——自然是要交给那存在着无限可能与希望的明天。 他把录音笔从钢琴上拿起来,最后总结道:“那么,喻文州同学,我们……十年之后再见。” 琴房里只有风吹动窗帘的声音与窗外远远的欢笑声,而说完这句再见,他为自己的有情趣与文采得意的时间都还没超过一分钟,手机就很没情调地响了起来,他接起电话,听见那个刚刚还说着十年之后再见的人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了过来。 “还在琴房吗?”喻文州作为作曲系今年最优秀的毕业生之一,最近一直都忙得不可开交,临近毕业了都还得抽出时间去参加他们系每年都有的优秀毕业生经验交流会,这会儿应该才从会场出来,黄少天回答:“对啊我在琴房楼,跟我的旧爱告别呢,心情简直要沉重死,哎你说学校这天杀的,它就不能晚一点儿再拆吗?哪怕等我们走了之后再通知呢!” “心情很沉重呀?那你到窗户边,往下看看。”喻文州骑着黄少天的自行车停在琴房楼下,怀里抱着刚刚领到的学士服,一手拿着电话笑道,“见到你的新欢就不沉重了。” 说完他抬头往琴房楼上看过去,三楼的教室里探出个脑袋来,黄少天看到楼下的他,大声地笑了出来,喻文州冲他招招手,示意他下来。 “别伤感了,快下来吧。”电话里又传出来那人带着调侃笑意的声音。 风吹起他的头发和衣角,那个人在夏日灿烂的阳光下,远远地朝他望过来,黄少天觉得那笑容像是直直地照进了自己心底,一片的温暖又柔软。 于是他站在门口,最后一次看了眼这曾经陪伴他度过许多时间的琴房,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那些过去的记忆就此存档一样,随即干脆利落地背起琴盒,揣着那份十年之后的礼物锁了门,将那些往事就此封存,非常痛快地就和他的“旧爱”告别,跑去找他的“新欢”了。 因为最近的事情一直繁多,喻文州就从黄少天那儿借来了他已经很久没有用过的自行车,这车子几经大雨暴雪风吹日晒,却依旧顽强地生存了下来,在楼下那一排有的被偷了车座,有的瘪了车胎的同行中显得格外独树一帜。 “拍毕业照是几点?好像还早吧?”黄少天从他手里把两个人的学士服接了过来。 “嗯,我刚过来的时候还看到那边好像还在搭架子……应该还是得再折腾一会儿。”喻文州回答,“你们弦乐系的毕业纪念就是那个十年后的录音吗?你录好了没?” 黄少天握紧了口袋里的录音笔,笑着回答:“好了啊,等十年后我邀请你和我一起听,怎么样?” “好啊,不过我希望少天你至少有点创意,没有拉一首无穷动来和十年后的自己比哪一个更快一点……”喻文州眨眨眼,“这么说还是我们系比较务实,毕业礼物现在就拿到手里了。” “你们的是什么?来看看?” 喻文州拿出一本封面上印着他名字的乐谱来,解释道:“就是本写了自己名字的空白乐谱,据说是让我们拿这个来激励自己,不断创作出好的作品,然后最终把自己这一生最好的作品写上来。” 这什么净说大白话的鬼创意,简直比我们的还不靠谱……黄少天想道,却听到喻文州又继续说:“虽然是这么说,不过我听学生会的后辈说,似乎是我们系的经费不够,只好一人一本这个了。” “那我们系岂不是一点经费都没有了?”黄少天顿时觉得自己那个十年后的录音都变得不够神圣了。 喻文州闻言笑了起来,他把那本乐谱递过来,道:“那这个给你做补偿。” “我要这个干什么?又不会写……用来写日记还差不多。”黄少天这么说着却还是接了过来,他本以为是个空白本子,便随手一翻,却发现里面已经写上了内容。 喻文州的字迹一直好看,这本乐谱也不例外,那熟悉的旋律时隔多日再次跃然纸上,这是那首以他为蓝本的曲子。 他正想说,你现在就把这个当做自己最好的作品是不是太早了,但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喻文州一脸坦然地解释道:“虽然这个肯定不是我最好的作品,以后……”但他话说一半看到黄少天闻言立刻瞪了瞪眼睛不可置信的神情,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的这位新欢,是多么的诚恳啊……黄少天抬手扶着额头无奈地说:“唉我说喻文州,咱能不能别这么实诚啊,我当然知道你以后肯定能写出来更好的作品,但是你……你都把这个送我了,就不能先说一句这就是我最好的作品吗?!偶尔说两句假话是情趣你懂吗!身为它的原型,我现在心情很复杂啊!” 喻文州抬起手来拉下他捂在脸上的手,将他的五指分开,慢慢地跟他手心相扣,碰触间他摸得到那些日积月累的练习而留下的一层薄茧,他轻轻地抚过那些勋章,又牢牢地握紧了。 “这不是最好的作品,但却是最有意义的一首。”喻文州注视着他的眼睛,认真地回答,“最好的以后总会不断提高,永远都没有那个所谓的最好……但是这首曲子对我的意义,我想以后真的不会有比它更重要的了。” 他的神情和语气都是如出一辙的平静与笃定,他从不怀疑在未来能够变得更好的可能,也有信心说出这样的话,他在重新誊写一遍这部作品的时候也曾想过是否要给扉页上写一些话,来致意,来感谢这一年中的种种际遇,但是最后等到落笔却还是作罢,他想,他要说的一切,黄少天一定早就懂得。 而现在正拿着这份乐谱的人虽然的确不出他所料的全部了然,却还是听了他的解释之后,哼哼着冲他扮了个鬼脸,勉为其难地把那本谱子小心收起来,说:“肯定没有比它更重要的——如果要有的话,也是我写了一首以你为蓝本的曲子,它俩才能旗鼓相当——但是这个估计不太可能,唉你也不要太伤心,看在你是我新换的饿份上,我会补偿你的。” “哦?怎么补偿我啊?” “等上十年你就知道啦!”黄少天说着有点儿得意地笑起来,喻文州想了想,心里便有了数,他也不再多问,指了指黄少天那辆破车后面随时都像是岌岌可危,稍微有点不测马上就能吹灯拔蜡的后座,“上来,反正时间还早,我们再转转吧。” “喂,你确定这车还能带人吗?我这还背着琴呢,万一摔了我不要紧,琴比我值钱啊——” 喻文州伸出手帮他翻好了被琴盒背带压着的衣领,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道:“那我可不清楚……不过,试试就知道了。” 于是最后黄少天尽管怀揣着一百个不相信和一千个喻文州你就知道坑我的念头,却还是坐上了自行车的后座。昨天晚上下了点雨,现在地面上还有没来得及蒸发完的雨水,那些水洼将阳光的倒影映得光彩斑斓,风吹过树叶,哗啦啦地响成一片。 车轮旋转着压过这些他们曾经走过不知道多少次的路,下雨刮风,严冬酷暑,那些过去的年月像是在这不断行驶的车轮中一一升腾重现,他们路过了曾经一起听过讲座的报告厅,路过了他即兴演奏过的小平台,还路过了他曾经为他演奏过那一首用来表明心意的巴赫《恰空》的小树林,如今过了冬天,人工湖里水波荡漾,开满了荷花,碧绿的荷叶铺展开来,已经瞧不出一丝一毫冬日曾冰封过的影子了。 学校的每条路上都有很多来来去去的学生,有的已经穿上了学士服拍起了照片,有的低年级生行色匆匆地带着自己的乐器为将来奔波着,喻文州带着他从中穿过,那些笑闹声在耳边一闪而过,像是那些匆匆流过,就再也不可追溯的时光。 他们还经过了曾经一起奋战过的通宵自习室,教室外面的银杏大道现在已经碧绿成荫,他从前想着要在秋天拍一张金黄色的银杏叶的照片,最后却因种种原因没能成行,通自即使在过了考试周也还是有许许多多的人在里面继续奋斗着,诚然这并不是一个只要努力就会有回报的世界,但是,却还是有许许多多的人,愿意为了心里那捧熄不灭的火,持之以恒地燃烧着。 骑得远一些,便能在校园的另一边望见老琴房楼的天台,那里因为很快就要拆除,便落了锁不能再上去,而整栋楼也会在他们毕业,学校放暑假之后开始拆除的工程。这栋琴房楼里走出过许许多多优秀的毕业生,他们的荣誉与琴房楼那斑驳的墙皮一样值得纪念,喻文州与黄少天也不过是其中并无特殊的两个。 如今它在这个夏天与他们一起从学校毕业,虽然有些伤感,但是却会带来更多的希望——不仅仅是琴房楼,这个校园的每一处角落,都会迎来新的面孔,新的愿望和新的追求,他们会捧着自己那一点对于音乐的追求,在这里谱写下他们自己的乐章。 黄少天歪了歪脑袋,不怎么客气地把头靠在了喻文州背上,让人觉得熨帖的温度传过来,他想,属于他和喻文州的乐章,到这里应该就是算尾声了吧。 他看着熟悉的一草一木从眼前掠过,最后停在了主楼拍集体毕业照的地方,全年级各个院系的人都集合在了一起,搭起的架子让他们分层次地站开,弦乐管乐声乐钢琴作曲,各个院系难得的聚在了一起。大家都套着那身或许并不怎么合称的学士服,哪怕最后的相片上,每个人的脸都是不怎么清楚的一个小点,甚至眼神不好的都会找不到自己,但他们还是尽情地冲着镜头大笑着,高高地把学士帽抛向了天空,今天是个很好的天气,瓦蓝的天空漂浮着柔软的云朵,好像只要高高地举起手臂,踮起脚尖,就能穿过云层,触摸得到那遥远的天边。 快门声起落,这一刻就此揭过成为永远的过去。虽然是音乐学院,但是在一大片“我们毕业啦!”的欢呼声后自发合唱起来的校歌,却也还是歪歪扭扭地跑了调。有同学自发地留在了高台上开始指挥,也有声乐系的同学非常有使命感地来做领唱,在他们的共同努力下,那拐了九曲十八弯,堪堪就要刹不住车的校歌调子终于回到了正轨,在夏日的晚风里飘散开来,竟难得一见地显得有那么一点儿的悠扬和怅然了。 喻文州从作曲系的大部队里绕了半天终于出来,看到黄少天从另一边拨开人群朝他跑了过来,他肩上还背着琴盒,脑袋上的学士帽也歪在了一边,阳光在他身前铺开一条明亮的路,他们周围有人谈笑着讲起了过去和未来,也有人笑着唱着就带上了哭音。 而这时学校到了每天例行的广播时间,民谣的吉他与手风琴声透过音柱响了起来,慢板的旋律在傍晚的空气中轻轻打着转,随之响起的沙哑歌声唱过了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和冬天的落阳,似乎身边也有人跟着哼起了这熟悉的旋律,而喻文州微笑着,伸开手臂,在这一片因为别离而显得格外惆怅的晚风中,给了他一个紧紧的拥抱。 光阴总会把每一个瞬间凝炼成永恒——而他们在这里的乐章,也终于演奏到末尾,是该谢幕的时候了。 然而有结束就会有新的开始,他们启程的时间在盛夏过半的时候,前些天一直因为雷暴而总被推迟的航班,在他们出发的这一天却恢复了正常。熟悉的师长好友都来了机场给他们送行,告别与珍重的话其实并不必多说,因为他们都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在更高,更盛大的舞台上再次合奏,眼下的道别,是为了他朝早日可重逢。 于是在飞机巨大的轰鸣声中他们就此起飞,喻文州的座位靠着窗,他平静地注视着越来越遥远与渺小的地面,嘴边勾起一点笑意来。浮云白日在机舱外被迅速地拉成一道道残影,黄少天从包里翻出耳机,准备开始听他的旅行必备马勒交响曲,他拿着一边耳机凑过来,和喻文州挤在一起看向了窗外。 窗外阳光亮的有些刺眼,也没有什么风景可看。熟悉的城市已经化成遥远的一点,他们带着无数的回忆和更多的梦想,这才算刚刚启程。 耳畔的轰鸣像是推开命运大门的轰然交响,旧的篇章已经落幕,而新的乐章就要开始——他们在座位下握住彼此的手,就像是紧紧握住了所有通往未来的约定和勇气。 “这一次大概马勒也拯救不了我了……”黄少天头一歪,笑着靠在了喻文州的肩膀上,“太亢奋了,肯定睡不着。” 喻文州闻言笑了起来,说:“那要不我给你唱一首摇篮曲?” “好啊好啊你唱吧。”黄少天一边想着今天喻文州怎么这么好,居然没有借机打趣他,一边在他肩膀上找了个更舒服地位置,闭了眼睛等着他开始。 结果最后事实证明他还是想错了——喻文州一边轻声哼着还一边在他手背上敲打着节拍,那节奏非常的准确,音准也同样值得称道——如果他哼的不是一个进行曲的旋律的话,还是非常值得人感动的。 但这一次黄少天却没有说什么,他甚至跟着喻文州一起轻声哼起了那个非常有节奏感的曲调,然而他从小到大唱谱的水平都非常堪忧,没一会儿喻文州就忍不住看向他,非常想问问他以前的视唱练耳课,究竟是怎么通过的。 然而他终究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地收紧了与他交握的手指,与他靠得更近一些,他们都知道现在这满心的期待与忐忑是为了什么——为了不辜负那或孤独或并肩的每一个过去,为了能携手走过的每一个值得期许的明天—— 而等待他们的,是一片能让他们谱写崭新乐章的,古老又充满未知的新大陆。 --全文完-- ---------- 最后一次但还是要一如既往地来安利!《柴科夫斯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前面提到过几次吧应该?我有点不记得了,但是总算写进来啦,想好久了!而且历史上她的首演日期是12月4号,刚好就是写的那一天=3=文里用到的是第一乐章,那个主旋律真的太美了……看在是最后一次的份上,有时间请一定感受一下啊真的很美(换句话好吗。 海菲茨自然是录过的,Ferras的是另一种风格,一样美,米尔斯坦的也有,时间近一些的,帕尔曼也有视频,这个应该比较好搜到。也有电影是以这首曲子为主题的,总之是个美极了的曲子~~~文中化用了“艺术家应该是这样一群人:在他天才的世界里,洋溢的是坚定的信念与自然的谦卑。”这句话,来自英格玛博格曼。 其实从前两天写完到修好的现在我还是有点觉得玄乎,居然没有坑……而且还挺巧的,这篇文最初的那个版本,就是去年的今天开始写的,当然最后没有用那个开头,但也算是有始有终了吧。 然后就是非常感谢每一个阅读过的gn,谢谢你们看到这里!然后也非常的抱歉,在过去的一年里写的这么慢,一直被我坑着,实在辛苦了qwq但是故事里时间线是一整年,外面也是一整年,又是一个结束在寒冬的盛夏呢,强迫症的朋友们感觉开心吗(。 ------------------------------- 然后就是出本的事~我也是要出本的人啦有点小激动……我已经坑了几个战友上了贼船~目前已经被我坑了的是我的家属阿草~插图是女神兰姆老师~感谢青山老师拔刀赞助写G文,staff还会有更新~请到时候留意。 然后本体内容预计会是【全文的20w字+两个生贺番外2w字+新的番外】,来得及的话大概能赶一赶明年的帝都Only,来不及的话……我们通贩见! 然后是本宣和印调的地址,在这里~www.weibo.com/1925267547/BA5AazXDE?ref=home&type=comment下面的宣传视频,请带好巴赫的假发套来观看~!谢谢大家! 致少年时代(喻黄《梦之浮桥》番外/黄少天生贺) 黄少中心回忆杀,算是个粮食向,时间线在正文开始之前(所以喻队还没出场)。 但是相信所有的过去都是未来的铺垫,因为有了过去的经历,所以才能成为更好的人,也能在将来遇到最合衬的那一位。 希望所有光明而灿烂的未来都属于你,黄少天,祝你生日快乐。 ------------------------ 从家里出来,过一个十字路口,走一条街拐一个弯,就能到一个小区。 小区年代很久了,栏杆与围墙都透着时间的斑驳。走进去以后,左边是很久以前盖起来的第一批单元楼,灰色的墙面上一到夏天就会爬满浓密的爬山虎,远远地望过去一片青翠的绿。 那时候的住宅楼还没建的如同今天的楼盘一般高耸又密集,开放式的走廊和楼道,一栋楼里住的几户人家都是再熟悉不过,上下楼倒个垃圾买瓶酱油碰到了也能侃天侃地地聊起来。 往里走,走到最后一个单元,推开楼底下经常贴着些小广告的,没什么实际作用的铁质防盗门,往里走,走上三层楼,右手边的那一家,就是魏琛的家。 人的记忆是很奇怪的东西,黄少天经常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忘了明天早上要上的是哪一门课在哪一栋楼,可是他却直至现在,都能清楚地记得,魏琛家以前的防盗门上贴着的小广告。 隔音板材,一平米二百。 下面是一串儿电话号码。 是了,那时候魏琛还没搬去音乐学院新集资的家属楼,还住在离学院很远的地方,而那时候的黄少天,也仍然还是个黄毛小子,胳膊短的连4/4的琴都够不到琴头,练个琴能整得一栋楼鸡飞狗跳。 那时候的魏琛还没转去音教院,手边还带着好几个学生,而黄少天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要说特殊,也就是比同龄人更吵闹些,这个吵闹不仅仅体现在他的话比其他学生多,甚至连他拉起空弦的气势和噪音,也比其他人强悍不少。 魏琛还没见过哪个小孩儿就因为听过一首《梁祝》的开头,就从此锲而不舍地每天都会问一声:“魏老师,我什么时候能拉梁祝啊?” 那时候小孩儿还没他一半高,头发因为一路跑过来乱七八糟的,鼻尖儿因为热还微微冒着些汗珠,唯独那一双眼睛,黑的发亮,他就那么热切又无辜地看着他,好像刚才发出那些惨绝人寰让人想要捂住耳朵打滚的噪音的人,不是他一样。 可能打小他就比别人多一分执着,所以当年同期开始学琴的人那么多,天赋比他高的也不是没有,但最后坚持下来,考去音乐学院的,却只有他一个。 时间过得久了,回忆也会跟着变得不清楚,黄少天早就不记得自己是哪一年的什么时候开始学会第一个换把,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拨弦跳弓,那些回忆早就在日复一日的枯燥练习里被磨得一干二净,剩下来记得清楚的,反而是一些不怎么打紧的事情。 从前他学琴的时候总是下午或者晚上,那时候的夏天远不及现在这样热的人发疯。窗户一开晚风吹进来,整个家里都凉快了。他晚上学完琴,家里人还没来接的时候,魏琛会在客厅里给他放CD听,那些动听优美的旋律曾经让他深深地怀疑过自己,怀疑自己手里的这玩意儿是不是真的能发出CD机里那样好听的声音。而魏琛家里那么多各个时期各个版本的CD,那些年他也七七八八听了个遍,最后就那么从里面发现了他之后数年中都喜欢挂在嘴边的偶像,海菲茨海大爷。 其实那时候他自己连五线谱上高把位的音符都认不太全,也分不出什么版本之间的好坏区别,只是魏琛给他放一张CD之前,随口说:“这个演奏家很厉害,你知道他被称为什么吗?” 那时候他怎么回答的,他也早就忘了,只是当时魏琛的那句回答,他至今都记得一清二楚。 “这个人啊,牛的很,哪天找盘录像带给你看,别看他拉琴的时候淡定得很,但是拉出来的那旋律……啧啧,真是没法儿说!” “这位啊,是上帝的小提琴手。” 可惜他当时不仅学艺尚未精通,连上帝这么个如雷贯耳的大神他也不怎么感兴趣,只觉得“上帝的小提琴手”这个名号听起来非常的拉风,非常的响亮。而随后CD机里传出来的旋律,明明是他已经听过很多次的曲子,可是他又总觉得,哪里不太一样。 “魏老大魏老大,你说我将来能成为这样厉害的提琴家吗?”屏着气听完一首曲子之后他立刻充满期待地去问自己的老师,那神情跟他问能不能拉梁祝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他记得魏琛当时就笑了,其实换作现在他想起来自己这个问题,也会觉得蠢得要命,就好比什么人才敢去问别人,我能不能成为神? 大概除了小孩子,就是因为无知而无畏的人了吧。 可是魏琛却没否认他,他先揉着他的脑袋说了句:“哎哟不错嘛!好小子有志气!” 随后他点了支烟,深沉地说:“只要你想,你就行。” 可黄少天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魏琛从桌子上拿过他的乐谱,刷刷勾出来几首练习曲说道:“既然你这么有志向,来来,为师给你加点作业,别偷懒,过几天一起检查啊。” 而等下一次他去上课的时候,魏琛的客厅里就多出了一大幅海菲茨的照片,嵌在玻璃框里,一大张黑白照,正正地对着黄少天学琴时候站着的地方。 “魏老大魏老大,这是谁呀?看着好酷!你看为什么他的大臂抬得那么高?是不是成了提琴家上了照片就算大臂抬得太高也不要紧啦?”那时候学校里的小孩儿们刚刚流行起来用“酷”这个字眼,遇到什么都是哇好酷,于是黄少天活学活用,看着墙上架着琴,大臂的确抬很高的演奏家,充满好奇地问着。 “这就是海菲茨,上次跟你说的那个,牛逼到不行的提琴家。”魏琛拿着弓子点了点黄少天面前的乐谱,“觉得酷……啊?觉得酷就好好练琴,等你也能穿西装打领带站台上演出,全世界都等着听你的录音,都想去看你的演奏会的时候,就没人在意你的大臂抬得高不高了。” 于是信以为真的黄少天只好欣羡地望了一眼墙上的人,随后开始拉着弓制造噪音。 那张墙上的海菲茨的照片,还有魏琛总是从右边传来的指导的声音,以及春夏秋冬不同时节不同的落日,陪伴了他之后所有关于上课,关于学琴的记忆。 时间是怎么走的呢?那时候的黄少天并不清楚。只是琴盒里的松香用完了好几块,琴弦断了换,换了又断,他的个子不断长高,连带着琴也换了好几把,等到最后他拿到那把4/4的成人琴的时候,他也早就不是整栋楼里出了名的噪音制造者,下课回家遇到周围的邻居的时候,都会笑着和他打招呼,说,拉得越来越好听了。 被夸奖他自然觉得高兴,连着肩上的琴盒都显得不那么沉重,他想着这一次魏琛布置下来的作业里又有什么可以练习的新技巧,就觉得回家的步子也变轻快了。 可也是那时候开始,魏琛的主要工作开始从演奏转向音教,学院里的工作经常让他忙不过来,黄少天每周去上课的时间也是一再减少。 而那段时间他已经决定了将来要学习音乐专业,每天练习的时间也是逐渐增多,他开始从小时候那种懵懂的喜欢,变得真心实意地爱上了这种乐器,从前觉得深恶痛绝的琶音都变得动听,以前恨之入骨的练习曲也变得悦耳。他开始把几乎所有的空余时间都用在了琢磨演奏的技巧,以及分析各个演奏家同一首曲子的不同演绎中去。那些细微之处的微妙差别,不同的处理方式带来的不一样的听觉感受,让他觉得这个由音符组成的世界是那样的恢弘而精巧,纵然他是从小开始学琴,现在却仍然不过像是个站在殿堂之外的人,连大门都还没推开。 不少同龄的人也正是在这个阶段放弃了学琴,也许是乐谱上越来越难的技巧,也许是为将来所做的不一样的打算,那些曾经和他一起的同学纷纷收起了琴盒,离开了这个世界,于是渐渐的,还在魏琛那里继续上课的,就只剩他一个了。 那段时间他的记忆非常模糊,因为魏琛的工作也处于转型期,上课时间非常不固定,而他也开始在音乐附中里继续学习,每天要做的事情也很多。唯一记得清的,就是那段时间他在练的曲子是《流浪者之歌》,一首他已经觊觎很久,但魏琛却一直没让他练的曲子。 当时的他左手的技术已经非常纯熟,这样难度的曲子也早已不是不可逾越的高峰,新到手的曲子,只要多练几遍,原速的视奏毫无问题。可是也正是那个时候,他那点儿无处不在却又不甚明显的控制欲也开始渐渐地显现出来,平时连琶音和练习曲不觉得,一旦要演奏这样情绪激烈充沛的曲子,那乐句间每个音符他都要尽在掌控,每一处节奏他都要丝毫不差的感觉,却会让他的演奏听起来固然精准,却总少了些许原本该有的味道。 但当时他却并没有太因为这个而烦恼,魏琛也觉得可能是因为年纪的缘故,一个从小没经历过什么大起大落的人,也没有办法指望他在十几岁的时候对居无定所四处飘零的情怀有所感慨,那显然不现实。而所幸黄少天对音乐的控制也着实恰到好处,除过一些特别需要感情表现力的曲子,他的水平在同期的学生中也早就算得上是佼佼者。 那时候的他,觉得之后的生活也一定是会继续这样下去的,他在附中上学,回家刻苦练琴,每个礼拜去魏琛那儿上课,然后去考魏琛真正任教的,全国最好的音乐学院。他关于这个未来有过很多设想,在十来岁的小孩儿的眼里,进入大学就是他人生的一个新的开始,他会认识更多和他一样,或许有天赋或许够努力的同学,会参加一个学校的乐团,说不定还会穿西装打领带去真正的音乐厅表演……这些事情他都在练习的空余想过,他觉得这个未来非常的美好,他一定要这样走下去。 但是,人生里哪来那么多的肯定,又哪来那么多的美梦成真呢?他在魏琛那里上了那么多年的课,并不是每一次都记得清楚,可是除了那一切开始的第一堂课,最后的一次,他也是记忆犹新的。 那时候他在准备学校的分班考试,要按着专业课和文化课的成绩一起分重点班和普通班,他准备的曲目就是最近一直在练的《流浪者之歌》,整首曲子他已经拉的非常熟,海菲茨的版本也已经听了有无数次,表面上的处理技巧也学了个七七八八,听起来也足够撑场面了。 可那节课魏琛却没像往常一样先夸他然后给他指出问题所在,他甚至连琴都没从琴盒里拿出来。 黄少天拉完了抱着琴去看他,魏琛手里夹了支烟却没点着——他从不在上课的时候抽烟,这么多年一次也没有。 “不错,有长进。”沉默了一下魏琛还是开口了,嗓子却是有些哑的,“海菲茨听了不少遍吧?学的挺像。” 换做平时,他肯定会因为这夸赞而洋洋得意地开始自我吹捧一下,然后也不忘了再说几句:“那也是魏老大教得好嘛!等到时候我成了世界一流的演奏家,记者来采访我,我就说我最喜欢的小提琴家一个是海菲茨,另一个就是魏老大!” 这样的话他曾经说过许多许多遍,等他成了世界一流的演奏家,他要如何,他要怎样,这些曾经是童言无忌的话却没有遭遇过魏琛哪怕一次的打击,每一次魏琛都会告诉他说:“嗯,这样想是对的,你到时候还可以再告诉媒体和记者,遇到一个好老师是多么的重要,你看看你不就遇上了我?唉,你小子真是太走运啦!” 说完之后师徒两个都会哈哈大笑起来,就好像这个愿望就近在眼前,很快就能实现似的。 但黄少天没有在开玩笑,魏琛也不是在敷衍他。他一直都有着这样的愿望,从童言无忌的随口一提,到日积月累慢慢沉淀在心里的最终目标,他一直都有着自己最想要去做的事情,而魏琛也同样的,一直在引导着他往正确的路上走,一直相信着他能有成功到达顶点的时候。 可这一次他却像是有了什么预感似的没能开口,他一抬头就看到了墙上的海菲茨的照片,玻璃的外壳在时间的流逝中像是一成不变,而照片里的人则本身就像是一种凝固了的永恒。 他看着这一副自己已经看了许多年,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照片,听到魏琛说:“嘿我说你小子,我跟你说话,你跟这玩儿什么深沉呢!” 于是黄少天连忙扭过头去看他。 却听到他又说道:“以后我就不能继续教你啦。” 魏琛的语气里有些无奈,也有些笑意,他自己当时也说不上是个什么感受。黄少天的启蒙老师虽然不是他,但他也是从拉空弦开始把他一点点教会的人,他看着他从一个拉空弦都能惹得整栋楼住户心情暴躁的小破孩儿,到现在这样一个已经可以熟练演奏世界名曲的好学生,他的每一本乐谱里都有他批注和勾画的笔迹与日期,他几乎是一手栽培着黄少天学习小提琴的全过程。 这是他最后一个学生,他丝毫不怀疑他有走得更远的能力。 他给他打开了通往音乐的殿堂的大门,带着他一路走了过来,而前面的路还有那么远那么长,他却不能再陪着他一起往前走了。 他作为老师陪着他的路程,也就只能到这里了。 想到这儿他就觉得有点儿感慨,人这一辈子笼统不过百八十岁,这里头能有几个十年?可这掐指头算算,他带着黄少天学琴的日子,离十年也差不离了。 黄少天听他这么说,一下子就愣了。他也知道魏琛这些时日里忙得很,工作要转型,经常连课也没办法给自己上,但他以为忙便忙了,总有忙完的一天,却没想过,魏琛也会有不能再继续教他的时候。 平时能说会道的人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怀里抱着琴——这习惯都是全跟魏琛学的。有的人喜欢单拎着琴颈,而有的人则喜欢把琴整个抱在怀里。魏琛是后者,黄少天也是,他清楚地记得魏琛告诉他这样拿琴时候说的话:“记住了啊,虽然你这琴现在只有两百块,还没邻居吵着要我装的隔音板贵,但是你也得给我拿好了——别那么拎着琴脖子,你愿意别人拎着你脖子吗?不乐意吧……这以后就是你这辈子最重要的东西,你的朋友,要是你比较倒霉找不到对象,那它也是你的对象……啊?你问我什么是对象?回去自个儿查字典去!总之,对琴你得好好爱护才行。知道了没?” 那些画面和声音似乎都还历历在目,而他现在怀里抱着的琴价格也早就达到了五位数,可再熟悉不过,坐在他右边,时不时会用不知道从哪儿坑来的指挥棒敲他胳膊的老师,却再也不会像这样给他上课了。 而那时的变化也不仅仅是这些,魏琛换了教学岗,这个已建成多年的老旧的小区,也要跟随城市建设的步伐开始拆迁,不少住户已经准备搬走,魏琛也不离例外。 变化总是来得很快,而接受却要花去很久的时间。那之后很多次黄少天背着琴盒骑着自行车从这条街经过,都会想要绕过去看看魏琛在不在家,找他蹭一顿饭,可等过了十字路口,远远地能望到挖掘机和建筑工地的牌子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原来魏琛已经搬走,而他也不会再去那里上课了。 长长的街道被夕阳照得一片昏黄,树的影子也斜斜的投在地上。他停在路边看着那个熟悉的方向,也看着自己曾经背着琴走过无数次的这条路,他想到了从前魏老大家的客厅也曾经沐浴过这样好看的夕阳,想到了自己也曾经站在这样的光线里拉琴,那一瞬间他觉得整个世界似乎都变慢,而从他眼前飞速走过的,正是那些他还是个孩子时的青涩时光。 而后他参加了分班的考试,他也还是演奏了那首《流浪者之歌》,演奏完了之后依照惯例还会问些问题,通常都是对乐曲的理解,这些答案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都听过很多遍,而这一首的故事更是早就耳熟能详,评分的老师和蔼又随意地问站在教室中间的黄少天:“这首曲子拉得很有感情,表现力很到位,你演奏的时候,想的是什么呢?” 他们都以为黄少天会回答那个大家都知道的故事,说,是被故事里的情节所感动,为作曲家的情怀所感动,这样的标准答案,却没想到这个平时看起来总是爱笑爱闹,哪里有他哪里就安静不下来的学生抱着琴,似乎是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认真地回答了。 他皱了皱鼻子,解释道:“除了那个上课学过的乐曲背景以外,我还想了点别的。” “是什么呢?” “一个我很熟悉的地方最近拆迁了,看着那里被拆掉,我觉得就像是失去了一段很重要的回忆,那个地方也不能再回去了,想到这里我就有点更能理解曲子里那种感情了。” 这样质朴又实诚的回答和确实足够出色的演奏,让他在那次的考试里得到了非常高的分数,考核的老师只当他这是少年心性,却不知道,那短短的几句话里,几乎涵盖了一个人将近十年的记忆。 那些尘土和瓦砾不仅仅是钢筋水泥的残骸,那是有着他从小到大最珍贵回忆的地方。 而那时候的他其实并不怎么能理解萨拉萨蒂对于一个陌生吉普赛小孩儿产生的同情或者什么别的情怀,他只知道吉普赛人到处游走没有故乡,而他正亲眼看着自己从小到大最熟悉的一个地方化为尘土灰烬,他觉得,人活着那么多的情绪,其实要说难受,也无非就是那么几种吧。 带着点儿他自己都没搞懂的情绪练着这首曲子,以至于好长一段时间他都很没品味地觉得,开篇那气势恢宏的一大段高音换把的长连音,像是推土机大喇喇地开过的声音。 就这么气势恢宏地,毫不留情地,轰隆隆地碾过了他的记忆。 记忆固然美好,但人总是要往前走。哪怕十几岁的少年人可能并不懂这其中真意,但难过纵然难过,生活也会继续给他带来喜悦与挫折。他认识了许多新的同学,尽管他们不同专业,但是对于某些擅长在各个领域折磨人的作曲家却有着不约而同的又爱又恨。学中提琴的宋晓平时看着不显山露水,到了考试的时候却总是意外最淡定,发挥最好的那一个;每天都看着没什么干劲的郑轩,却总是要拖着最沉的大提琴琴盒,他最关心的事情不是老师布置了什么作业,而是他的琴盒滚轮状态如何…… 他们一起去学校的琴房里杀时间,可一群搞弦乐的折腾来折腾去也只能凑个弦乐几重奏,连个钢琴伴奏都没有。而他们一群人的钢琴水平基本均衡在了《小星星》的水平线上,黄少天这时候会很自豪地冒出一句:“啊,我还会弹一首!贝多芬的!叫《土拔鼠》,你们要不要听?” 他像模像样地坐在琴凳上摆好姿势开始叮叮哐哐地按着琴键,这曲子就像是它的名字一样简单又活泼,大家听了之后都大笑起来,那笑声从大开着的玻璃窗中传出去很远,那一刻黄少天想起自己当初也是在魏琛家里听到这首曲子,不自觉地就笑起来。 魏琛家的客厅有一架钢琴,但实际上他本人的钢琴水平并不怎么样,钢琴最大的作用就是用来弹点简单的伴奏和校音,那时候黄少天还是个一练琴就很容易喊累的臭小子,他一直说:“魏老大,我们家隔壁弹钢琴的那个小孩儿我可羡慕他了你看我们每天都是练三个小时可是我只能站着他就能坐着而且你说为什么刚开始弹钢琴就不杀鸡呢?只是听起来咣咣咣的有点吵,可是我家楼底下的大妈说,他弹的比我拉的要不那么烦人一点……魏老大你教我弹钢琴吧!” 迫于无奈魏琛勉强分了半边琴凳出来给他——那时候他甚至连踏板都踩不到,而魏琛居然就用他那点儿半吊子的钢琴水平教了黄少天几首曲子,而后来的时间和钢琴系的选修课老师都能够证明,那几首儿歌似的曲子,几乎就是黄少天在钢琴上所能达到的最高的造诣了。 但这不妨碍当时的他把自己的老师看做全知全能的象征,他能嘴里咬着根没点着的香烟给自己示范那么复杂的音阶,还能随手就用签字笔给那么复杂的乐谱标上最简单也是最合适的指法与弓法,也能用那双虽然看起来不怎么细致却非常有力的大手教自己弹钢琴——当然如果他不会拿那根可恶的指挥棒敲他的头就更好了…… 后来长大之后,黄少天知道,人成长的过程中,可能会需要一个灯塔一样的人作为他的指引,他会模仿他,会想要追上他,想要成为与他一样甚至更优秀的存在。那时候他想,他或许是把魏琛当做了自己的灯塔,但是他却不知道,如果有一天,那灯塔不能再亮起来,不能再为海上的人指引方向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呢?就像魏琛当时说,我不能再继续教你,也教不了你的时候,他愣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黄少天一想到这个就觉得心里难受,他不想承认这个现实,哪怕他现在的技术真的已经非常好,哪怕他现在已经有了全国最好的专业老师之一来指导他,他仍然觉得,魏琛那句话是错的。 他说的不对,一点儿都不对。 魏琛教会他那么多的东西,不仅仅是怎么拉琴,怎么听音乐,他教会他对于音乐的理解,对所爱事物的尊重,可现在他却说他没什么可教给自己的了,这让他觉得非常郁闷。 但是他并不清楚,自己是因为没有办法接受魏琛不再是自己的老师这一点而郁结,还是因为他好像要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而魏琛却不能够继续带着他一起往前走而难过。 但值得庆幸的是,在那个年纪的喜悦和郁结,也都是鲜明却又短暂的,那些对于过去的不舍慢慢地被时间冲刷开去,等到他开始认真备考音乐学院的时候,从前魏琛住的那个小区也已经重新建起了高档的小区,那里有着高耸密集的楼盘,好看又整齐的小区绿化,就像这个城市里无数其他小区一模一样。放学的时候他依然会从那里路过,也许是时间久了次数多了,习惯成了自然,他看着那熟悉的地段却陌生的环境,却不会再觉得难受了。 只是有一个周末的晚上,他趁着小区里还没有正式开始入住住户,背着琴找到了魏琛家当年的那个位置,那里现在仍然是那一排楼房的最后一个单元,却不再是开放式的楼道,他站在楼下抬头向上看去,几乎都看不到楼顶,他想,住在这里,肯定看不到下午那么好看的夕阳。 他真情实感地挺替这里未来的住户感到惋惜,于是就地打开琴盒,像模像样地站在原地拉了首《二泉映月》,然后赶在小区保安发现他之前潇洒地骑着车子走掉,夜晚的风徐徐吹来,他越骑越快,渐渐就把这一排崭新的楼盘远远甩在了身后。 那一年的专业考试依然是安排在年末,不同专业的考试时间不同,郑轩和宋晓都比他先开始考试,他的专业考试日期是在最后一轮。 而那个年末也是魏琛非常忙的一段时间,在黄少天考试的前一天,他从外地打了电话来,却没怎么提考试的事儿,在黄少天第五次提醒他出差回来要记得给自己带当地的特产之后,魏琛说了一句:“小子,我问你,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你第一次听海菲茨的时候,我跟你说的话?” 那时候黄少天正在学校的操场上坐着,冬天的操场上没什么人,而且又是考试时期,出来活动的人就更少,他坐在铁质的看台上,望着跑道上早就磨得不清楚的白色压线,手边放着他的琴盒和明天考试要用到的资料,他回答道:“我记得啊,当然记得。魏老大你说我将来肯定能成为和海菲茨一样伟大的提琴家,然后哗啦啦地给我又布置了一堆作业,当然了那一周回去之后我好像听CD的时间比练习的时间多很多,最后那些练习曲一个也没练好,第二堂课去好像被揍了是吧,你当时揍我了吧!” 说起这回事儿黄少天还来劲了:“我还一直没问你那个指挥棒你从哪儿弄来的啊,你说你又不会指挥,看个总谱你都嫌累,拿着那个难道就是为了方便敲我的头吗?我上次碰到师姐,她说你上课的时候从来不敲她,魏老大你这可太不够意思了啊……” 电话那头魏琛深沉酝酿的一句:“只要你想,你就行。”的昨日重现的台词,被黄少天这一连串的打岔惹得再也说不出口,但他又不甘心什么也不说,于是总算在黄少天说完了之后插了一句:“你明天好好表现,就当自个儿是你偶像海大爷,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再怎么着你也是我的学生,可别给老子……咳,别给老夫丢人!” 黄少天哈哈一笑,只说好好好,随后又说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操场上没有开灯,天色早就暗了下来,冬季的夜晚没多少星星,操场上那么宽阔的天空也看不见几颗,就那么孤零零地眨巴着眼,看着怪可怜的。 他想,魏琛刚才其实说得又对,又不对,他的确是他的学生,这一辈子他都会是魏琛的学生,可是要说偶像,要说他曾经最开始最敬佩,最想成为的人,那可不是海菲茨啊。 他抬头看着天,心里却觉得非常平静。 兴许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变得不再会因为考试或者演出这样的事情紧张,仿佛越大的场面,他就越能够冷静下来,他不知道这种情绪是不是正常,但是每次只要提琴在身边,能紧紧握在手里的时候,他就会觉得踏实,好像前面的路不管是荆棘是荒野,只要他手里拿着琴,他就不是孤身一人。 那个夜晚他心里翻涌着许许多多的感触和想说的话,可是偌大的操场却空无一人,同学和朋友都在准备各自的考试,他不会去打扰他们,于是就一个人坐在这里,等那些心绪平息下去。找不到人说话也不觉得孤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在平时的吵闹和嘈杂过后,学会享受一个人的时间,那时候他又想起了魏琛以前的话,他说,这琴就是你这辈子最好的朋友,你要好好对它——当然他当时还表达了一下对他将来找不到对象的担心,而现在的黄少天却撇撇嘴,不以为然地扮了个鬼脸。 他早已不是当时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哪怕现在的他仍然无法说出成长到底是什么,它是如何发生,如何改变一个人,如何让一个人由幼稚到成熟,如何让一个人从迷茫变得有担当,但是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是不会再在原地徘徊,再怀念过去担心未来——他的未来全都掌握在他自己的手里,只要一握紧手掌,就能紧紧抓住,绝对不放开。 但他仍然喜欢偶尔想想未来,想想自己考入音乐学院之后的生活,他会遇到或风趣或无聊的教授,会和什么样的人成为新朋友,能不能在专业的道路上继续走远,走多远,学校的琴房里是不是也像他们附中这样,每一间都有那些折磨死人的音乐家的照片画像,他寻思着会不会有海菲茨的——感觉可能性不是很大,不过没有也没关系,当年魏琛搬家的时候,他把那张海菲茨的那幅照片送给自己了。 和那副巨大的照片一起交给他的,还有魏琛的一个笔记本,里面从他上的第一节课开始,零零碎碎地写着一些像是教案一样的东西,哪一年的哪个月哪一天,他开始学习第几把位有什么手型上的问题,下一次课要记得纠正;哪一次他偷了懒曲子练的不够熟需要回去重练,下回得记得狠狠批评;哪一次的小型演出,魏琛提前给他选好的备选曲目,后面还附带着批注写着哪一首更适合他的风格;哪一回的考试,他得了多少分,问题出在哪儿,要怎么改正……这些事无巨细的事情,大多数因为时间的原因,记忆早已模糊不清,他看着魏琛那着实称不上好看的笔迹,和因为时间久远而显得有些泛黄发旧的笔记本,却觉得异常的安心。 魏琛当时带着很多学生,写这个可能也是为了更尽职尽责地教导他,那些笔记时间并不连贯,有的中间甚至能岔开半年之久,但是一整本的看下来,他就像是坐在魏琛那个位置,注视着当初开始学琴的自己,时间回放步履变慢,所有的过去哪怕他自己都不记得了,却有一个一直在注视着他,关心着他的人,帮他一点一点的,全部都记着。 他不知道他的那些师兄师姐们是不是也有这样的一个本子,但是在当时,在他那还没经历过什么大变故大风浪的人生里,这个本子却像是一首温柔至极的摇篮曲,把他因为换老师而带来的焦躁与不安,一一都抚平了。 他想,按着他魏老大那向来大刀阔斧大开大合的行事习惯,临别送他这么个本子其实有些不符合他的风格,可是等他在本子的后面发现了晚上要看的电视节目和足球比赛在几点几台开播,还零零碎碎地沾了些烟灰和菜汤的痕迹的时候,哭笑不得的同时却觉得有点儿释然,不管原因是哪一种,他都觉得异常珍视,并甘之若饴。 但话虽这么说,等到他去问魏琛,得到的答复是,搬家东西太多拿不完就顺手给了你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想去他新家门口拉上几天的锯来权当报复。 那本子他好好地收在了抽屉里,没事儿的时候绝不会拿出来看。对一个已经学业有成的人来说,看着自己小时候那些多的写不完的毛病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而那幅照片,他也没有再把它挂起来,现在的他已经不再需要注视着这位“上帝的小提琴手”才能安静下来好好练习了,不管是这位永远在历史上闪烁发光的神一样的存在,还是曾经被他误认为是灯塔,是要带着他一路走到音乐的尽头的老师,他都已经可以不再依靠——但这并不是说他们不重要,恰恰相反,没有他们,就不会有今天的他——可是时间和成长不仅仅教会了他要习惯一个人行走,也教会他这些曾经可依靠的人或者信仰,都是可以默默收在心底,并在前行途中仍旧珍惜的。 他想,他已经做好准备,随时可以背起琴盒一个人上路了。 那一刻他似乎觉得看到了曾经的自己,背着个帆布琴盒,跟在魏琛后头瞎转悠的;坐在琴凳上,脚都踩不着踏板的;也有被训了之后咬着牙继续练琴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然后在腮托的位置消失不见,眼泪会蒸发,而泪痕却一直都在;还有骑着车子,背着琴盒在被拆除的小区前呆立着的;也有磨磨蹭蹭地走在去往新老师家的路上,一路上踢飞了不知道多少石子,最后却还是要走完那一段其实并不长的路的…… 那些过去的自己每一个都如此鲜活,如此生动,他们或流泪或笑闹着从他面前一一跑过,却都全部是只看着前方,都没有回过头来看他一眼。 他回想起自己在魏琛那里的第一节提琴课,他那永远看起来都正经不起来的老师坐在椅子上,穿着松散又随意的T恤和短裤,拿着他那把尚未被哥俩好荼毒的好琴,认真地给他演奏着《梁祝》,熟悉的旋律是那么的悦耳动听,他甚至都清楚地记起了当时几乎是像是全身过了电流一般的颤栗感,而那时候魏琛问他:“想要学小提琴吗?” 这个问题啊,黄少天笑着笑了摇头,不管是谁,再问他多少次,他的回答恐怕也会都是那一个。 有且仅有的一个。 “想!”尚且稚嫩的童声像是把所有的回忆画了一个终止符,那些过去的自己一时间全都奔跑着融进了天边似的,慢慢地消失不见。 而夜空依旧深沉,四周一片寂静。 他想,他在将来的无数时间里,恐怕依然会想起过去的那个无忧无虑,每天除了上下课与练琴就什么都不用考虑的自己,那时候的世界也单纯,生活也简单,他不清楚未来到底是个什么意象,更不了解所谓的烦恼的真谛,那时候会拉好听的《梁祝》的魏老大就是他的英雄,是他想要迈着那时候还不怎么长的两条腿,一步一步,追赶上的人。 他会想念,会觉得过去美好,却不会再为了它感到过多的怅然与怀念。而哪怕现在他已经追赶上了他昔日的英雄,却再也不会因此而觉得迷茫。老师并不是他的灯塔,而他也不需要灯塔——他更需要的,是黑暗中永恒闪烁的明星,哪怕日夜轮转昼夜变幻,它们却永远都会在无尽的黑暗里给人指引,用点点星辉,为他照亮一条通往明日的路。 他站起身来,背起了琴盒。他想,尽管他不知道前方的路到底通往哪里,他也不知道走在这条路上他会遇到什么,或许会遇到让他的人生从此变得更精彩的人,或许会遇到让他苦痛不堪饱受折磨的挫折。而不管是哪一种,他都已经做好了坦然接受的准备。 从此风雨无阻,直至走到尽头的那一天。 -完-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整理 ┃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